待到油木有子女士醒轉過來,窗外的暑意又退去了幾分。時值濃夏,悶熱而壓抑的天氣使戶外的行人不禁望向天際的黑雲。屋中的我正獨自坐在一個席位上,拿著一本圖書館借出的歷史小說假裝觀看,但我真正的注意力卻集中在我背後的席位上,那裡坐著西庵先生、喜連川先生和油木有子女士,他們剛才正討論著一個頗有些曲折的故事。
然而,「一個半小時之後」這句話為何能解開她的心結呢?那便是都市傳說都沒有涉及到的另一條連線——如果把從と到す這條從上到下的垂直線看做指向6點的指針,那麼「一個半小時之後」便是7時半的方向,同樣是從と開始,沿著對角線方向斜向下,得到的是とわつゐけさ。將ゐ轉寫為現代使用的い后,得到的信息便是——遠夢終在今日結。
「由於郵票已經不在我的身邊,我自己也的確無法分辨這兩種版本,我對他的話竟不能做出絲毫反駁。可在當時,一來是得到《伊呂波歌》古本的慾望作祟,二來是被他數落了一番藏品令我難以咽下這口氣,我便不服氣地抗議道:『先生,我的手上的確便有一套高松冢壁畫郵票。至於是否是原印版,我雖然沒這個能力,但我們不妨把它拿到中立的鑒定師面前,真相自會見分曉。』
無罪而死。這便是都市傳說的理據——認為這首膾炙人口的作品隱藏了某人無法聲張的冤屈。那份提供給翼川女士的抄本上,想必也有某種特殊的標記,比如一條護邊線來強調這個排列。這樣一來,翼川女士心中的某根弦受到觸動——我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位留學的青年,君子無罪懷璧其罪,他並沒有任何過失,卻被翼川女士巧取豪奪地霸佔了他的傳家寶,意中人也被許配給他人。
「『原印版?的確那套壁畫郵票的原印版是很稀有沒錯,但我覺得,客和-圖-書
人您是上當了吧。』對方當時是這樣說的。『高松冢壁畫郵票原印版很珍貴不假,但它還有票面幾乎完全一致,卻完全不值一文的加印版郵票,外行人很難分別的。客人,不是我有意貶低你,就您對郵票的了解來看,您還算不上是能夠區分高松冢壁畫郵票兩種版本的行家。』
「他就是那個將珠子抵押了做出國旅費的人?」喜連川先生和西庵先生同時探出身,抵住了桌子驚道。
「不,油木小姐,請仔細想一想。都築先生圍繞這套郵票做了些什麼呢?他在四五年前把郵票給了西庵先生,在三四年前將信息透露給翼川女士,又在不久前把消息透露給了你。如果都築先生真的是將這些郵票當作一文不值的廢紙,為何要在四五年的時間里持續圍繞郵票來行動?另外,這些時間點之間,有什麼規律可循嗎?」
「這個問題,由我這個當事人來說怎麼樣?」油木有子女士的身後,一個背後靈般的聲音響了起來。眾人不禁立時抬頭,看到的正式一襲慣見的黑服,拄一把長柄黑傘權當手杖的翼川女士。我從手裡的化妝鏡觀察到了翼川女士的相貌:她臉上布滿皺紋,畫著刻意掩蓋歲月的妝容;眼窩深陷,兩個眼角無力地耷拉著;五官皮膚乾燥,給人以歷經歲月的滄桑感。
「然而,對方卻並不打算接受金錢,他開出的條件是三十年前以上的珍本郵票。我在當時已然收集了不少郵票,於是便報了一些滿足他要求的郵票名。然而,他將我報出的每一種郵票都品頭論足地評價了一番,一會兒說『高砂青瓷郵票大多被通行的黑藍戳損壞了品相,得是特殊的紅戳才有價值』;一會兒又說『69年鳳仙花郵票的四角須得是沒有裁剪的方形才值錢』。這一番評論,把我本來對自己藏品的信心打擊得蕩然無存。直和-圖-書
到最後,我終於說出了本已不在我手邊的那套郵票的名字:『1973年的高松冢壁畫郵票原印版。』
「他學成歸來,我嫁入油木家,大概是六年多前的樣子吧。此後,我和他便因為媽媽的阻撓和應付油木家的雜務而沒有再聯繫過了。四五年前,西庵先生那裡有什麼舉措我不得而知,幾天前我接到這封信,想必是因為我丈夫的去世。但三年前,媽媽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使得都築先生要將郵票的下落告知她,我想來想去也沒有頭緒。所以,我反而希望你們能夠為我提供一些線索,讓我更了解一些我出嫁后的媽媽。」
「後來,我在逃過一劫之後,收到了一封信。裏面除了告訴我高松冢郵票現在的下落之外,還有一句附言:『一個半小時之後。』想到這裏,我終於從那份詛咒中脫身出來,從自己負氣輕生的陰影中,脫身了出來。」
「也就是說,翼川女士似乎在隱瞞一些事情?」
「以一個鑒定師的口吻,向翼川女士探問一下,那份《伊呂波歌》的古本,是否是七字一行,右對齊的古式排版?如果她肯定,那麼便將這個話題按下。」
沒等翼川女士全盤講完她的故事,我的手機早已振動起來。喜連川先生在桌子底下隱秘地向我發簡訊詢問:這是什麼門道?我該說些什麼好?翼川女士說完后,便當由喜連川先生這邊接話了。但他們兩位顯然對這段故事摸不著頭腦,只好求助於藏在另一席位上的我。
「其實,油木女士,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在詢問對象油木有子女士漸漸恢復情緒之後,喜連川先生開口問道。「為什麼翼川女士和油木女士能夠知道,送出去的這一套郵票現在被西庵先生持有呢?」
「『抱歉抱歉,可能是我把話說得太重了。女士,就算是我的賠罪,我不妨與你一約:五日之內,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
都會留在這裏,如果您在此期間,將您所有的高松冢壁畫郵票原印版讓我過目,我便將這份古本贈與您。如果您不願應承,也只需靜待五日,我隨後便會離開這裏,您與我再無瓜葛。在此期間,我將《伊呂波歌》的古本存在物管銀行里,並且授查看權給您,您可以隨時前往確認,我不會將真本掉包。』
「媽媽,為什麼——」
翼川女士在自己的女兒邊上坐下,將手袋放在了桌上。抿過服務員送上的驅暑冰茶后,她將自己的左袖口往上拉了一截。在座的三個人都是一聲驚呼——我後來從喜連川先生那裡了解到,翼川女士的手腕上赫然是一道嚇人的傷疤。
《伊呂波歌》是盡人皆知的,但有一個都市傳說卻不見得為大多數人所知:伊呂波歌使用的假名是四十七個,按照古代抄本以正方形布局為美的要求來看,自然是七乘七的安排最為適宜。接下來,如果按照這個布局,又是按右對齊的古代書寫模式來寫的話,都市傳說便從這個布局,每一排的最右一個假名里提取出了一句話:とかなくてしす。
「西庵先生,那位結城的業務員,您對他的相貌特徵還有印象嗎?」
「在這裏的傷口代表著什麼,各位都有一絲隱約的預感了吧……是的。我在三年前,動過輕生的念頭。」
於是,在遠處隱隱的雷聲的伴奏下,西庵先生將自己得到那套郵票的蹊蹺故事又複述了一遍。在聽到那個略顯詭異的業務員的行跡后,油木有子女士不時發出低聲驚呼。看來,她對這個業務員也有所接觸。
「沒錯。油木女士不願意說出口的話我便代為說出來吧。您想說的是,『我的媽媽是一個很擔憂外人覬覦自己藏品的人,所以從不會有熟悉鑒定師這種外人的機會』。是這樣吧?」
「『對不起,這套郵票我沒有出手的想法。不https://m.hetubook.com.com過,既然您對我的其他藏品都評點了一番,唯獨放過了高松冢郵票,我怎敢不拚命保全這最後的顏面呢?』
「知道都築先生的消息后,我覺得,那封告訴我郵票下落的信就是出於他的手下,而且,向我媽媽透露郵票信息的也有可能就是他。但我更想知道的是,都築先生為什麼要將對自己來說如此重要的郵票交給西庵先生呢?難道……我送給他的郵票就因為我的失約,在他眼裡就變得這麼一文不值嗎?」
「似乎媽媽在很早以前便知道。我是在幾天前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記錄的便是剛才我所說的那些故事,並且告訴我,現在這套郵票的持有者是土浦的菅谷西庵先生。我拿著這封信去八鄉見了媽媽,但她卻說,她從未見過這封信。我詢問她是如何得知西庵先生擁有郵票的情報時,她卻變得閃爍其詞起來。」
「嗯,是的……沒想到,居然在這裏把兩段錯開的線索拼到了一起。」油木有子女士似乎已經習慣了接二連三的衝擊性事實,撫了撫胸口,緩緩道。「既然知道了都築先生現在就在國內,我心中的一些懸疑也都有了解釋。西庵先生,喜連川先生,我能否再向您打聽一件事情呢?」
這就是隱性的線索,或許,翼川女士仍然瞞住了什麼信息。不過,在我眼中,似乎又有著那麼幾條線索。不過,最關鍵的那個人物,也就是油木有子女士的初戀,化裝成業務員將郵票送給西庵先生的人,他到底是誰呢?
「看來,就是他了呢……」油木有子女士喃喃道。「西庵先生,將這套郵票送給你的業務員,就是我的初戀,那位因為留學而分別的年輕人,都築昌司。」
「請講。」
「六年前,你嫁入油木家之後,我便一個人從事著收藏活動。有一天,我從一條渠道上得知,有人想出手一套空海的《伊呂波歌》古拓本。伊呂波歌是再熟和_圖_書悉不過的東西了,我也知道空海是它傳聞中的原作者,他的筆跡也是一絕。所以我便欣然打算將這份古本收下。
「事實上,我那時也拿不出一套高松冢郵票。於是我佔便宜的心理又佔據了上風:反正他已經授權允許我到物管銀行查看,我只需在那裡看看這份古本就行了。而且,《伊呂波歌》的內容盡人皆知,也是個,只有特定藏品才有收藏價值的作品。但是,在我來到銀行,看到那份《伊呂波歌》拓本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內心受到的譴責,跑著離開了那裡。隨後,它便成了詛咒一般,不斷纏繞在我腦中,最終,我難以忍受那份壓力,在當時選擇了一種近乎崩潰的釋放方式,那便是……輕生。
「是的。所以我對媽媽的話很是懷疑,因為她完全沒有熟悉鑒定師的可能,事實上她每次請的鑒定師也是從無定數。其實我也想向西庵先生詢問,您是如何得到這一套郵票的?我把媽媽的郵票送出去不到八年,這八年裡,原印版的高松冢郵票只要出現在市場上,都足以形成新聞。或許,我能從西庵先生的故事里知道一些什麼線索。」
「沒錯。媽媽當時的說法是『兩三年前,我從熟悉的郵票鑒定師那裡得知了這樣的郵票』。但我當時很是懷疑,媽媽雖然會請鑒定師為自己的藏品估價,但從來都是將鑒定師帶到會客室,基本不會和他們攀談收藏的話題,也不會讓他們接觸藏品……喜連川先生,媽媽也請過您鑒定她的藏品吧,事實是這樣嗎?」
「事情過去幾年了,不知道我描述得還對不對……總之,個子一米七出頭,身材偏瘦,戴一副細框眼鏡,膚色偏白,右額角卻有塊深色胎記,左手腕部有一道傷疤。我記得的就這麼些了,也不知道對不對……還有,他似乎跟年輕時的本鄉有點像。」
「『哦,女士,您要用高松冢壁畫的原印版來換取我的這份古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