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時光之匣
第十五章 闔聚

西條小姐從性格上得出的結論是這樣的:父親在創意公司摸爬滾打,顯然需要激烈爭執,因此他的性格不會軟弱;母親為了應得利益敢講敢爭,同樣不會吃啞巴虧。因此,自己凡事積極去爭取的性格,與弟弟遇事不敢前、有苦往心裏咽的性格,顯然是自己跟父母之間更能體現相似和傳承。但這些表現性格的案例,全都發生在兩人出生后許久。在我看來,這並不能成為判斷性格傳承的依據。
記憶,籠統地說可以是一個朦朧的概念,但往細處分,每個人也有不同的記憶方法。比如,記憶無規則的數字串圓周率,有人靠著對數字的觀感,五位一組強行記憶,也有人使用「山巔一寺一壺酒」的諧音。這兩種方式的高下先且不論,它們的一個顯著區別便是背誦時的停頓位置。當我們聽到「14159/26535/89793/23846」和「14159/26535/897/932/384」時,就可以很明顯地判斷出,他們使用的是哪種記憶方式。
接下來是西條小姐的父親。他的性格判斷,我想到的是那兩次我獲知了其中始末的,西條清受到欺凌的經歷。這兩次的區別是:西條小姐的父親的角色有了很大轉變。在幼兒園時,他只是木然地接受園方建議,妥善保護好西條清完成畢業;而到了小學二年級,他已經能主動、獨立地保護西條清。西條小姐的父親做出轉職的決定,是西條小姐升入國中的時候,正好在這兩次事件之間。那麼,應該可以認為,西條小姐的父親之所以思維能夠有現今的敏銳,正是得益於進入了創意公司,藉著在那裡廣泛收集情報的機會掌握了大量的知識和案例。換言之,現在思維敏銳,知識淵博的西條小姐的父親,同樣不是他的天分,而是在無數次創意公司的頭腦風暴,言辭激辯中被迫形成的——如果他的性格不主動適應這種節奏,他hetubook•com.com便會像石井老師的兒子那樣,被創意公司的浪潮所吞沒。
記憶方式的鋪墊已經說明,接下來便要轉入我想說的主軸了。記憶模式不僅體現在記憶,同樣還表現在遺忘和回憶。在這段過往中,我聽聞或見證了西條家的三個人關於某些事件的記憶和忘卻。具體事件已毋需在言,倒是這記憶模式很值得說道一番。
之前,在向石井老師詢問情報時,我曾經提出過這樣一種可能:西條小姐的母親那次去爭執,很可能是出自一種更迫切的動力,而非出自本性的主動為之。現在看來,這種猜想是正確的:西條小姐在小學升國中的那年,家裡發生了大變故——父親辭去了穩定的藥劑師工作,轉投風險係數極高的創意行業。先不說它前景如何,可以確定的是,轉投之後,頭幾年裡,母親承擔的工作壓力必然會更大,她對金錢自也是錙銖必較。相比之下,石井老師提及的另幾處表現才更能反映西條小姐母親的性格:她在入學問詢和三方見面會時表現得拘謹木訥,生怕因為自己的文化淺薄而影響到女兒。這種性格雖然不能稱之為弊或害,但也足以確認,和敢想敢說敢爭執是搭不上邊了。
「那為什麼爸爸媽媽反而對我好而對阿清有這麼多疏漏呢?你之前說的那麼多看上去無懈可擊,但這是最直接的證據吧?」
為什麼會這麼想,她的理據現已無需贅述,只不過,看著她因為一個錯誤的論斷而對她的父親大發雷霆,這是敬重父輩的我所不敢苟同的。我清了清嗓子,用沉穩的神情橫亘進眼前西條小姐瞪著她父親的視線。這個動作,自是表明我有話要說。
雖說創意公司的工作節奏不快,但西條小姐的父親,工作似乎的確很繁忙。畢竟,他在兩年的時間里就完成了如此蛻變,在工作之餘,下的苦功也不少吧。無論親生與否,這都是出於對子女的愛啊和*圖*書
而西條清,我並未與他見過面,但從一些事情中對他的感觸,我依然可以對他的記憶能力做出一些評價:他與西條小姐一樣不記得箱子的密碼,但這個箱子是他的生日禮物,和西條小姐的親疏不同,並不能一概而論。他甚至連自己撕掉的,箱子底部的生產廠家都不記得,這無論如何,都不能當做長期明晰記憶的案例來看待了。相反,他近來才想起這張照片,卻連外面的箱子和密碼一併忘卻,說明這也是一個偶然的契機,同樣是啟髮式記憶的一種,這樣一來,記憶模式的繼承性,自也不言而喻了。
浦島太郎與乙姬的神話,是我們耳熟能詳的一段故事。故事里的玉手箱,無異於時光之匣,令人切身地體驗著物是人非的滄桑。
「這個結論看起來很匪夷所思吧?我預想也是在你第一次聽到我說出來時,你會是這樣一幅不屑且不信的神情。畢竟,這是從你的兩種思考迴路得出的結論,很大程度上只能說是『破』而沒有『立』。我作為決定性證據想要擺出的,是西條家中幾個人的記憶模式。」
況且,西條清在幼年不少次受到不公平的對待與欺凌。雖然規模未必上升到拳腳,但這種心理陰影,按現今的理論研究成果來看,也是會對體質成長產生影響的。西條小姐心性率直外向,火辣而仗義,這在某種程度上,同樣是她體質生長的催化劑。我引述這兩段理論,自然是想說明,西條家四人的鞋子尺碼均等,倒並非是什麼特異情形,其形成大抵都能有理據可尋,並不能成為問題的理據。
西條小姐的父親曾經說,自己當藥劑師時的記憶已經剩不下什麼,但聞到我手上幾不可聞的丙酮味道時,他與之相關的記憶頓時蘇醒,隨即,那時記憶的,關於辨別丙酮味道與純度關係的本事又回來了,這在記憶研究中似乎被稱為「啟髮式記憶」。然後是西條小姐,她的記憶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長期的。她自己曾經說過,過了很久的事情,她一樣能記得很清晰。比如那張照片的拍攝背景,時隔十余年,她一樣能在沒有什麼環境啟發的條件下將當時的故事詳盡地敘述出來。而她在尋找想要寄給弟弟的東西時,又表現出了對環境的麻木,說明她並不經常處於啟發記憶的運作模式中。在記憶研究中,這是一種相當難能可貴的研究個體,「長期明晰記憶」。
現在,一位普通的霞浦市民,西條澈的身上,似乎也將要發生這樣的驟變。她在一時的憤慨下,思考迴路大開,在種種蛛絲馬跡的指引下,得出了一個不得了的事實——他的弟弟,似乎並非父母的親生骨血。
這一封時光之匣,至此,才算是真正的闔上了吧。
(第五卷完)
再回過頭,看看西條小姐的父親之前的那份穩定工作,也就是藥劑師。這個職業的要求,和創意公司看中的靈感、打破條框相去甚遠。藥劑師對於配製的每一服藥,都必須保證原料的精確配比,一絲不苟。在醫藥行業,除了推陳出新的藥物研發需要較高的創意之外,一線的藥劑師更看重的是循規蹈矩。西條小姐是通過人的表現來確定其性格的,就算按照這個標準,那麼,在她的父親轉行之前,應當被同樣評價為嚴謹而守規矩的那一類。
這個理論之所以被廣為接受,是因為其有一個默認成立的前提,那便是「這一代的營養條件要遠好於上一代」。但這畢竟是平均所有案例后得出的一般性結論,是否適用於每一個具體的樣本,那還得就事論事。西條家的家境,通過此前的種種線索可知,在十幾年前並不寬裕。由此可以反推,在年輕的西條姐弟的成長期,其生長未必就有同齡人那般。
人生當中,也有不少催發「再回首已百年身」的惘然的場景。事情往往源於一次恍然大悟,對過去的真相有了翻天覆地的重新認識,回和*圖*書過頭再看看自己以往的所作所為,往往便會生出這種悵然的感慨。舉一個文學人物的例子,便是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舉一個歷史人物的例子,便是感慨敦盛少年之死而出家的熊谷直實。這種「頓悟頓悔」的驟變,透出的便是當得後人一聲「嗚呼」喟嘆的無常之感。
西條小姐的父親選擇從藥劑師轉行到創意公司,是在西條小姐升入國中的時候。那時,西條清比西條澈小六歲,他處於的,不就是幼兒園畢業,升入小學的時期嗎?而且,西條清在幼兒園受到欺凌,他的父親僅僅作為故事背景的時機,不就是發生在他即將幼兒園畢業,而他們開始製作「畢業獻禮」的橡皮泥團的時候嗎?這樣想來,似乎又可以形成一條因果鏈了:正是因為西條小姐的父親看到自己的親生子,因為遺傳下自己有苦往心裏咽的悶葫蘆性格,所以才下定決心,在那個原本是關鍵時期的時候選擇轉業。雖然給家裡帶來了困難,但兩年後,他的身份轉變證明了,那時的選擇是正確的。或許,當時知道他真意的,只有西條小姐的母親吧。雖然不通文化,但是懂得事理的她,才會在之後默默地扛起更加重的擔子,而沒有對丈夫的決定多加一語。
「請允許我再一次班門弄斧。」我的身後,還有一位機敏和睿智遠在我之上的人物,他正手持著兩個快遞封,為自己接下來應當說什麼做著斟酌。他要考慮的事情有彼此的關係、身份、信任、人際等等,而我則沒有這許多顧慮,在這件事情之後,他們一家或許又將回歸到我眼中普通的陌路人身份吧。所以,我在這句交代之後,便開始向西條小姐言說我的理論:
說完這番話之後,周圍是一片靜默。不僅眼前,西條小姐原本憤慨的怒意蕩然無存,就連身後,她的父親,也不知何時失去了氣息。倘若,他不願意麵對自己的女兒接下來的問詢的話,或許,就要由我來承擔這個問題m•hetubook•com.com的解答了。
「恐怕,你揣測的,你弟弟索要照片的動機並沒有錯。然而,他利用新知識和尖端設備所檢查的對象,不是他自己,而是另一個人。畢竟,他的啟髮式記憶終究只能上溯到自己的出生,卻終究無法弄清,比自己大的人,究竟是在何種情況下來到這個家庭的。」
「至於性格上的原因,西條小姐,你雖然利用對家人的熟悉,將他們每個人的性格都做了很周到的總結,但你似乎忽略了這樣一點:性格是會變化的;而遺傳給下一代的性格,顯然只能是下一代出生前的性格狀態。」
記憶方式是潛移默化地形成與繼承的。即便是人生中出現了巨大的轉折,同樣也不會因此而有所改變。例如我身後站著的,西條小姐的父親,他作為藥劑師,能夠靠辛辣氣味的些微差異分辨出分析純和實驗純的丙酮,這便是利用氣味輔助記憶的模式。這種模式,直到他在創意行業工作了這麼久,依然沒有減退。
「身高的判斷並不能作數。且不說任何個體的骨相都有可能發生激變,就說這個『下一代的身高比上一代高』這個理論,也是很難站得住腳的。」
「所以,父母敢說話,敢爭執,仗義的性格印象,不過是你在懂得人情世故后,拋棄了年幼時對這些人的性格的懵懂判斷而已。『更懂事的時候看到的東西便更正確』,許多人都有這樣的默認觀感,但,倘若在朦朧期和清醒期,同一個人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的話,在這個默認觀感的加持下,對這個人的認知,未免就會顯得片面了。」
用這個觀點重新審視西條家,便不難有一個截然不同的發現:其實,西條家的父母在年輕時都是拘謹而慎重的。西條小姐的父親擔任藥劑師,絕不敢打破規矩,而她的母親則因為文化上的自卑,同樣是不敢在單位上抗爭。可以確認的是,這兩人在年輕時的性格,倒不像是西條小姐,反而更像另一個人,那便是西條清,她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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