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天地有情
第十五章 嗚呼夜半荒城月

「難道我說了這麼多,你還沒有隱隱的感覺嗎?」
「回想一下,除了你的伯祖父,大折居家你的伯父,也一樣娶了一位夜祭神社的巫女。不比他父親是從神社堂堂正正帶出了巫女夫人,他帶著他的妻子從神社私奔出來的。神社當然知道這件事,可為什麼沒有聲張呢?自然也是因為,這件事情的知情者必須控制在最小範圍之內。甚至,為了防止他們的小孩無意間『走出夜祭町』,還特地做了一手防範措施,那就是散布『吃人的鄉間巴士』這個都市傳說,讓小孩子不敢走出夜祭町里。」
「從專業學報上知曉榕花特別的用處,我認為夜祭町的本地人還沒有這樣的能力。他們的退讓很可能是出自神社基於信仰上的施壓,而他們並不是真正的知情。一開始,你們兩家已經請了律師,律師這個身份的話語分量,我覺得在夜祭町算是很有權威了吧。律師都沒有解決的問題,卻以一方妥協而收場,我覺得,在這之間調停的角色,其量級也只能歸結到信仰上了。而現在,你的祖父將你和你的父親召回夜祭町,或許是出於抗衡的考慮。」
然而,如果一個神社主動發來的邀請是「做挂名氏子」,這正常嗎?
「那就再說一件事吧。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有一種流行病開始在人類之間傳播,大約五六年後來到了我們的國境內。由於這種病屬於『絕症』,當時的政府將其視為機密消息加以封鎖,對於第一批患者,則將他們集中起來,分散在不起眼的鄉村、聚落等處,一方面對他們嚴加看管,不讓他們走漏消息;另一方面又不給予他們補助,任由他們自生自滅。有一位地理研究者石井先生,在周遊各地的旅行中發現了許多這樣的不正常的設施。他在近來,便對這種不合理的處置措施發聲,卻被當今政府視為危險言論而遭到了人身限制。」
「所以,爸爸和爺爺起先在爭榕樹,近和圖書來又退讓,就是因為他們知道了這個原因?」
「難道夜祭神社就是其中之一?」
「之前,折居同學不是花了大錢從影像器材店裡買了手提攝像機嗎?結果,除了拍下一段兩家地界的視頻,其他地方好像都沒用上它吧。折居家家境也不寬裕,這麼一想,不覺得對她來說有些虧欠嗎?」
「……真沒有。」
還有一個旁證:大折居家,折居同學的伯父敢於從夜祭神社帶著心儀的巫女私奔出來,可見他是個行動力極強的人。然而,在自己的兒子十二歲時,他和他的妻子卻沒有親自陪他到外地就讀。恐怕,這便是他們的病症已經過了平穩的潛伏期,病魔開始吞噬他們的身體的徵兆。將兒子託付給外人,恐怕也是出於避開明顯示好的折居同學的需要吧。
「好在我們這些電子產品的質量是相當有保證的。」我也長舒了一口氣。「如果十幾年後,它能拍攝到夜祭町的人們真正和睦地生活:神社的人們不再戴著信仰的假面,村裡人也不帶有暗中的戒備與猜疑。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台手提攝像機,還是值得的吧。」
嗚呼夜半荒城月!土井晚翠先生的詩句油然在我耳邊響起。就算被政府拋棄,自然卻依然可憐這些人們。為他們留下了榕花這一縷延長生命的希望。天地尚且有情,何況人哉!
「說了這麼多,最關鍵的問題不是還沒有觸碰到嗎?」
艾滋病——無法根治的絕症,能夠明確地控制傳染源,病狀有一段極長的平穩潛伏期,一旦被不知情者探知會造成非常大的恐慌。這一切都和我們所推斷出的痕迹相似。或許,當時政府把首批感染者秘密集中在夜祭町這樣的適宜療養的地方,反倒是應對危機時最為穩妥的策略吧。
折居同學沒有把後面的話說出來,但言下之意自然是問:她的哥哥是不是失愛者?從種種跡象來看,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不幸的:和-圖-書他的父親從夜祭神社中偷拐出了一位巫女做妻子,神社沒有聲張。從他和折居同學相等的年紀可以倒推,這件「有女懷春,吉士誘之」的事情應當發生在政府秘密集中失愛者之後。也就是說,這位巫女也是一位失愛者。失愛者的子女,罹患艾滋病的幾率之大,已經不需我再多言了。
「我在石井先生的書中讀到過這樣一句話。『身陷絕境的人們會抓住一切手段拯救自己。我在各地遊歷的過程中,發現有不少之前提到的,被秘密聚集在一起的外鄉人,在向身邊人收集榕樹的果實。我在調查后得知,這種東西之前僅僅被認為有治療褲口毒的用處,可是新近發表在學報上的幾篇文章已經提出,這種常見的果實居然對他們被聚集的原因之病有明顯的抑制作用。』儘管他沒有明說,但我在之後自行翻找了一些專門的期刊和學報,的確在裏面發現了這樣的篇目。雖然真偽難以確認,甚至我自己都對它的真實性懷有很大的疑問,但這對宛如周身陷入一片黑暗的失愛者來說,無異於一道照亮他們的光明啊。」
石井先生還是用傳統的說法,將榕花說成「榕果」,而為了求生的夜祭神社的人們,似乎早就捕捉到了這條有可能延長他們生命的信息。他們便如石井先生所描述的那樣,早就在秘密地收集榕花,作為對抗纏繞在自己身上的夢魘的手段。大折居家事事躲開小折居家,唯獨在榕花上錙銖必較,到底是因為這是生死攸關之事,他們再也不能退讓。
這封信和裝有榕花的瓶子,同樣也以照片的形式發送到了我和千鳥同學的手機上。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如意算盤打得固然好,可是事情的真相真是如此嗎?小折居家的上兩代人不通文墨,難以向他們解釋大折居家和夜祭神社的人們身上所背負的苦楚。現在,知曉了這些的折居同學,又會如何去做呢?
www.hetubook.com.com夜祭神社之前便是軍方修建的,讓血吸蟲病的患病者名為療養,實則是自生自滅的地方,看來八十年代的政府對這種無法根治,卻能夠控制傳染源的惡性病,政策依然秉承著舊政府的餘思。我不知道石井先生是否去過夜祭町,但夜祭神社和他的描述完全符合,顯然是這樣的不正常設施之一了。之前,這裏住的都是血吸蟲病患者,但血吸蟲病在上世紀就已經得到了控制。在血吸蟲病有所控制之後十幾年,這裏又成了新的病人的聚集地,這些病人的名稱是……失愛者,罹患艾滋病的人。」
「所以,夜祭神社這樣做,很顯然有他們獨自的考慮。夜祭神社『有條件地吸納外人』,並且作為村裡唯一的宗教場所,卻沒有管理村中的公墓,這恐怕已然昭示出其中的玄機。從現在的種種狀況來看,他們明顯是在讓自己與外界保持相對的隔絕。他們和鄉里人不乏外人、主客層面的交流,但卻從來不讓鄉里人侵入自己的私密生活。而這樣做的緣由……折居同學,你不妨從你的哥哥身上找找原因。他為何要沒來由地躲著你?」
「《焦點轉移》。換言之,就是轉嫁風險話題。我偶然從舊書店得到的,石井先生在獄中撰寫的這本書,可算是透徹地揭露了這個模式。政府為了掩蓋風險,採用秘密的手段掩蓋國內已經出現失愛者的事實;夜祭神社為了掩蓋自身是失愛者群體,使用操控輿論、傳播迷信、挂名氏子、偽造神跡的手段構造出『夜祭町中高於旁人的存在』這一形象;而大折居家的人們為了掩蓋因為一時衝動而生下失愛者後代的事實,想方設法地也要減少和你們小折居家的交流。」
「難道……哥哥也是?」
「沒什麼不正常吧?」折居同學這樣回答,畢竟她生活的地方,從來都是以「挂名氏子」來邀請鄉里人和神社締結信仰的紐帶。
「此外,我覺得和_圖_書也要感謝現在的科學與文化,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夜祭町的人們走出山裡。雖然神社想用信仰留住他們,但是,有了科學和文化的他們,才能正確地看待你們。今後,或許你們會向知曉科學的人們宣布你們的實情,又或是依然用信仰和神跡牽起同夜祭町中人們的聯繫。但我都將在夜祭町里挑選合適的人們,將真相告訴他們。我希望的是,終有一天,夜祭神社的人們能夠真正和我們交心地相處,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問題的答案似乎還能令人滿意:折居同學按照固有的儀式,成為了夜祭神社的挂名氏子。但儀式上奉獻給神社的禮物中卻額外多了些東西:現在是八月里,距榕樹花期的五六月間過去不久。儘管此時,榕樹樹根部分已經全部劃在了大折居家的地界,可這棵榕樹華蓋廣袤,依然有不少榕花落在小折居家的土地上。現在,這些榕花的一部分,被裝在瓶中獻給了神社。夜祭神社的神主除了看到這個瓶子,還收到了一封信:
折居同學有一個年紀彷彿的表哥,這一對從小到大的玩伴雖然時有爭吵和打鬧,到了每年的五六月間會毫不客氣地相互搶榕花,但折居同學對她的哥哥是百分之二百地示好,就連到了外地的高中,還依然對他念念不忘。這樣的好意,卻在幼年時期便被大折居家有意地扼殺,此時也不存在任何「競爭者」或「不順眼」的存在,換言之,這一家也是在隱瞞著什麼,而躲避著小折居家。
「對面的兩代人娶了神社的巫女,所以神社在裁定家中榕樹的所有權時,就為他們說話,把榕樹斷給他們。」恐怕這就是小折居家兩代人的想法吧!於是,他們打算讓自己的女兒也向神社親近,做氏子最好,就算神社不接納,也要至少掛個氏子的名頭。相比之下,大折居家的兒子卻沒有這麼做,如此一來,自己不是佔到先機了嗎?幾十年之後,榕樹說不定就會到自己這邊來呢https://www.hetubook.com.com
在偶然的機緣之下,我得到了行事充滿「俠義」風格的地理研究者石井慎一郎的這本書,如果沒有這本書,恐怕故事的真相併沒有這麼容易被揭露。
折居同學和我結識的契機,是在千鳥同學的撮合之下。那時,她用了引自唐土話本小說的一則紫荊樹的故事對我進行估量。在那個故事中,紫荊樹隨著分家議定而一夜枯萎,又因為放棄這一議定而一夜欣榮,現實中的榕樹顯然沒有這種神通。然而故事中的人們因為紫荊樹的枯榮領悟到了家庭和睦的至理,現實中的折居家和折居同學,又要如何在真相已經暴露,各種思緒交織的空間中找到新的平衡點呢?
「真是有點可惜呢。」千鳥同學對我說。
「哪裡可惜呢?」
「肯定不正常吧?勸誘外人總是先邀請成為氏子,實在不願意接受才退而求其次地提出挂名氏子的方案,哪裡有一上來就讓這一大步的道理呢?」同樣是神社家中的女兒的明石雅則給出了更為常識的答案。
「那,那榕花呢……?榕花到底是怎麼回事?」
正式的氏子要在神社籌備祭典時出力,在平時定期負責神社的打掃。挂名氏子,也就是僅僅將名字在神社的簿籍上註冊,不用承擔響應神社召集的義務。從某種意義上看,這一方面是神社在人口流動的背景下拴住人心的一招,一方面也是神社在科學逐漸普及,信仰越發淡化的環境下所作出的妥協。
「我是此次成為挂名氏子的折居依子。從一位友人那裡探聽到了神社和我伯父家人的遭遇,我十分驚駭。我無法為你們的境遇改變什麼,但上天既然為夜祭町賜予了榕樹,我自然樂意將天惠更為普傳。眼下,夜祭町的人們依然不通文墨,但我已經向家裡人勸說,讓他們在周圍的山地上種下更多的榕樹,榕樹不挑地方,就算貧瘠的土地也能生長,也請神社的人們,向夜祭町里的大家推廣榕樹的種植吧。
(第六卷完)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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