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方才這個淺顯的道理想必您也心知肚明,那又為什麼,不把真相告訴您的女兒,以至於細川亮介平白遭到繪麻的不滿呢?」
「你被太陽曬迷糊了嗎?就是你告訴細川的爸爸媽媽,新田慎司告訴你某件事的那次啊。」
「你們的想法是,事情知道便知道,說出去就不對了。可是,因為傳出了他的外號,讓細川亮介幾年來少言寡語,進而一言不發也是事實。你們心裏肯定也想過,一個外號能讓一個人變成啞巴嗎?顯然不可能,定然是細川家在小題大做。然而,你們卻不知道其中也有一段故事。而這個故事,我認為恐怕會激起你們的另一種情感。」
本是普通的取外號和相應的報復,為什麼會讓細川亮介幾年來變得一言不發了呢?這種嚴重的後果絕不是傳一個外號帶來的壓力所能導致的。儘管我還沒想通其中的情由,但眼前的母女也並不是像各務野皋月或者棉倉友一郎先生那樣的智者,我覺得在這方面做做文章,還是有唬住她們的希望的。
「繪麻!」待我們走到適宜對話的距離,這位主婦立刻就開口招呼了她的女兒。似乎,她對我方才為何推知出「細川亮介把她是外地人的秘密告訴了新田和白木」很是忌憚,甚至都不想給我問話的機會。她緊接著又說:「還記得細川亮介嗎?你把當時和他爸爸媽媽在學校見面時說的東西再說給這位姐姐聽一次,就是當時他們問你『我們家的孩子有沒有做過什麼壞事』的時候你的回答。當時怎麼說的,現在就怎麼說。」
「哦。那一件啊。要現在說給這位姐姐聽嗎?這件事好像有說到我們的出身地,媽媽你不是說,不要隨便把出身地告訴外人嗎?」
「媽媽,突然這是……?」
家長終歸是偏向自己兒女的。就算我提出了這些異議觀點,浮島家的大人依然找著各種理由將罪責推到旁人和_圖_書
身上,並且為自己的女兒開脫。浮島繪麻自己,似乎是沒應對過這種場面,以至於一言不發。現在,我的目的是為了讓細川亮介重新開口,那麼就應該制住眼前的這對母女。
「這麼得出結論的是新田,和我們家繪麻又沒關係。」
儘管浮島家的建築和語調透出了京都風,但這是不是他們家諱莫如深的那個秘密依然不得而知。我之前的那句話僅是略作窺探后的試探性攻擊,但浮島家應對我的女性顯然自亂了陣腳。明白「打蛇隨棍上」道理的我自然知道這就是他們的軟肋,於是,在緊接著天花亂墜地吹噓一番我方才的思維模式之後,終於騙得浮島家的主婦允許我進入家中和她的女兒見面。當然,她也必須在場旁聽。
「所以,你便認為細川亮介泄露了你的秘密給老師?」我雙眼的神色不禁冷峻了一些,雖不至於讓眼前的浮島繪麻產生警覺,卻也足以讓她感受到壓力。我又轉過頭對著年長的主婦道:「小學在編製學籍時,依照的都是由各家家長送去的戶籍資料。你們的戶籍資料上,自然有你們遷來霞浦的記錄。由此,繪麻的班主任老師知道她是從京都來的,這不是很正常嗎?而繪麻沿襲自你們的口音,讓我和細川亮介都聽出了異味,其他人聽出不是本地人,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吧?所以,把『老師知道繪麻的出身』歸結于『細川亮介的告密』,是不是做得不太對呢?」
「反正他將我們出身的事情告訴了新田和白木吧?多告訴一個是泄密,少告訴一個也是泄密,總歸沒有錯怪他,繪麻不滿他有什麼不對嗎?」
「讓你說你就快說啊。她知道我們是哪裡人的。」
「はよもいにたい、あの在所こえて。むこうにみえるんは……」
「『浮島同學,你知道嗎?我在職員室里聽到了一個很不好的消息。』新田和_圖_書同學回來后一臉鄭重地對我說,我忙問為什麼。『我聽到有人在說你的壞話。』他這樣和我說。『是誰?說了我怎樣的壞話?』我迫不及待地問。
「這首歌到底怎麼了?」
「現在,可以相信我的故事了嗎?」
浮島繪麻還沒唱出最後的「親のうち」,便因為看見她媽媽帶著一位生人進來而囁縮了聲音。然而這首歌的歌詞曲調十分出名,以至於不需她唱完,我便已知道她唱的是《竹田搖籃曲》。這首歌原本是流傳於京都的被差別團體的道情歌,類似於行乞者口中的蓮花落或數來寶。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被前往社會底層進行歌曲採風的民謠樂團「赤烏」所發現,並將之改編后成為了今天的樂曲。然而,這首歌也因為它的「出身」遭受過一定的封殺:在歌曲推出之際,當局曾經以「有籠絡被差別團體之嫌」的口實禁止公演此曲,但這個野蠻政策很快便在民意壓力之下被迫取消。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這首歌的曲調算不上驚艷,曲詞也極盡平實,以我品題曲詞所看重的「文采」標準,它著實入不了這一標準的眼。但它也就勝在樸實無華的感人,比之藝術加工后的《七里之濱的哀歌》,又或是《Amazing Grace》的詩章化語言,這才是真正當得起「如泣如訴如悲啼」的真情。
「因為,這首歌的演唱版,和真正流傳在被差別團體中的歌詞是不一樣的。您如果並非出自這種被差別團體,教給女兒的為什麼會是僅在被差別團體中唱出的歌詞呢?」
「他賣了好一陣關子才開口道:『我在職員室聽到老師們說起,你似乎不是本地人的樣子。當時我們班主任就介面說,她好像是京都來的吧。』我當時聽到這裏,覺得有些難以理解:我們家是將出身地當做秘密看的,平時爸爸媽媽就叮囑我,不要輕易告訴別人我們來自和_圖_書京都。於是我慌忙問:『是誰說出去的?』他又賣了好一陣關子,才說:『不瞞你講,就在三天前,細川亮介找到我和白木,把你出自京都的事情告訴了我們。我和白木當時還覺得,一個人從外地搬來霞浦上學,沒什麼大不了吧。但當時細川亮介跟我們說,這是他好不容易才打探到的消息,讓我們可別透露給外人。我們心裏雖然覺得不就那麼回事嗎,但還是看在朋友一場的份上,答應他不告訴別人。直到今天,我去職員室時,看到班主任老師在說浮島是京都來的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似乎是很討厭一樣,這才明白,細川是在孤立你。』」
就算是到現在,依然沒有問起我的姓名和來歷。甚至為了防止她女兒的過問,還以「搶話」的方式阻止女兒說出口。
「……那好吧。在二年級入學后不久的一天,新田同學在上午最後一節課下課前,丟給我一個紙團。我展開一看,上面寫著『我有一個秘密告訴你,放學后在教室里等我。』我不知道他當時要說什麼,但看平時字寫得歪七扭八的他這次居然一筆一劃地寫了這句話,心想他應該是有要事要對我說吧。於是放學后,我推掉了白木同學和細川同學約我一起回去的邀請,在教室等到了沒帶作業去職員室接受訓話回來的新田同學。
「我雖然知道這個故事,但在這個故事里,你們卻也是外人,說出去不就是我的不好了嗎?」
浮島繪麻剛才清唱的歌詞是「はよもいにたい、あの在所こえて。」但作為一首民謠歌曲的《竹田搖籃曲》,這一段的歌詞卻是「はよもいきたや、この在所こえて」。就算京都腔的「いにたい」和偏東部方言的「いきたや」聽來差別不大,但「あの」和「この」的表義明變是絕不至於出錯的。也得虧浮島繪麻唱的是最保留原詞樣貌的最後一段,才得以有這樣的混淆hetubook.com.com。若是她唱出曲詞遠哀于通行版本的段落,恐怕,我早在聽見歌詞時,便向旁邊的浮島家主婦投去別有深意的目光了。
在她的引領下,我順著石行燈拱衛的小徑靠近浮島家的和屋。屋檐下、敷居外,一個穿浴衣的小身影正坐在上面。那應該就是浮島繪麻了,她正弓著身,搖著同樣放在陽光下的一架嬰兒車,看來裏面是她的弟弟或妹妹了。眼下是午後,微風吹動檐下的風鈴,配合林翳間浮島繪麻搖著搖籃,照顧午睡中嬰兒的身影,宛是一幅寧謐祥和的畫卷。再走近些,隱約便能聽到浮島繪麻稚嫩的嗓音在唱著安撫入睡的搖籃曲:
「沒什麼,讓你說什麼就說什麼。」
「那麼我不妨說出我的下一個猜測,你們之所以對京都出身諱莫如深,是因為你們的家庭在過去充當著一些僕役、雜活等不容易被社會所認同的生計。這一點,你們覺得是否可信呢?」
「既然你猜到了,我們也不會不承認,這有什麼可不可信的?」
「這件事繪麻連提都沒有提過,他看出來就看出來了,何必說出去呢?」
「細川亮介在這個四人的小圈子裡說這件事情,他的初衷便可以解釋為『和朋友交心知底』。在細川亮介眼中,繪麻有事前瞞著他們三個,在還沒有性別觀念的當時來看,也是不太好理解的吧?」
「也對啊,我們是外人,不知道也不打緊嘛。而且,誰知道你說的故事又有幾分是真的呢?又或者說,有幾分的可信度呢?」
驟然間,主婦的臉上露出了比之前一次還要劇烈的表情變化:「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こんな泣くぅ子よ、守りしぇと言うたか——泣かぬ子でさい、守りゃいやにゃ——有幸有被差別團體解放運動的努力,得以讓這首歌解禁,得以讓我們聽到本不在社會視線之內的群體所發出的哀號與悲啼。這些倍感傷情的歌詞,原本並不www.hetubook.com•com會被加在曲調中演唱。但在現在,我藉著我對這首「本不華美,卻以真情實意哀感頑艷」的曲詞的記憶,以我同樣不成熟的嗓音唱了出來。浮島家的母女在這「宛如鄉音」的催發下,甚而和我一起唱起了原版中每段「どうしたいこーりゃきーこえたーか」的和調。直到最後一音終了,我看著面容中宛然戚戚的兩人,道:
「當時我說的是什麼來著?」
事情說一半卻賣起了關子,這在人際交往中是個很惹人厭的舉動。但我在浮島繪麻方才的講述中,她面對賣了兩次關子的新田慎司依然很有耐心,始終等著他說出自認為「很重要的事」。這便是我從方才浮島繪麻的講述里現學現賣「偷」來的一著。儘管浮島繪麻也長大了三歲多,但這個性格根底上是不會大變的。我看著她急欲知曉其中緣由的眼神,不由得以「穩操左券」的言外之意看向了浮島繪麻的母親。我的寓意不言自明:「這可是完全遵循你們的家教而賣的關子,你可也怨不得我啊。」
「不,並沒有。猜測的源頭的確只有那首歌。」
「我的故事是否可信自然可以慢慢再說。至於我說的話可不可信,方才我對你們出身在京都的猜測,您覺得是不是可信呢?」
「我們……我可以發誓我們來到這裏后沒再向這座城市裡的任何一個人說過我們的過去……你果然是和京都認識我們的人有過接觸吧?」
「什麼故事?」
「您的孩子唱的歌,是《竹田搖籃曲》吧。答案就在這首歌里。」
這一頭,浮島繪麻依然沒有明白她的媽媽帶著外人進來所為何事,仍以怔怔的目光戒備地看著並不認識的我。由此也足以說明,浮島家這位主婦方才說的進去「代傳」無非走個過場,甚至她連這件事都沒讓她女兒知道,便自作主張地打了逐客的主意。現在不得已帶我來見她的女兒,這時的臉色已經是青一陣白一陣,極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