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城夢鄉心
第一章 人苦不知足

然而,塑封之內的東西,常磐先生卻背著千鳥同學知曉,並且就此向我使了一個眼色。這盒茶磚的來歷是唐土帶來的,如果是在那裡便已封裝好,常磐先生怎麼可能知道這裏面的玄機?再加上,這些東西通過唐土輸入我們這裏,定然要經過關防檢驗,檢驗時,包裝又定然會有所破損,所以,這個塑封定然不會是在唐土原裝的。再想想常磐先生似乎是知道裏面的內容,我認為,這應該是在做下常磐先生知曉的機關后,重新做的塑封。
前面的兩個字是漢字,我並不認識。字跡出自紅色的簽字筆,也就是我們做課堂筆記和老師批改作業時都很常用的一種書寫工具。再細看一眼,我認為我不認識這兩個字的原因,大半還是由於它的筆跡潦草,似乎是匆忙寫就,我藉以判斷生僻漢字的字形結構等等,在這裏都被抹去了大半的特徵。聯想起常磐先生離去時那別有深意的眼神,我感覺到,這或許就是常磐先生眼神中別有深意的理由:包茶針的紙封要拆開,讓人寫上字跡再封好,絕對不會有人有做這種閑情雅緻的閑心。他的眼神會不會是針對其他的什麼而言呢?以防萬一,我把茶餅的包裝拆開,拿茶針試了試各個角落,確定它裏面沒有藏著什麼東西。然後,再將所有留在我這裏的包裝裡外檢視了一遍,的確沒有再發現什麼值得用有深意的眼神提點的東西。
說實話,如果他寫的是基於漢文理解的漢字文句,我也一樣能看懂,可這到底是一句經過通曉日語的人指點后寫出的問句,我必須用日文思維去辨識其中的漢字。
但事情總歸不會完全如人所願,我還沒從今天的回籠覺中醒來,便聽到門外傳來了門鈴聲。我的友人·宇野奈惠進屋是不會敲門的,所以我急忙拿出手機,看了看是否有我在回籠覺時錯過的電話。在確認並沒有人打過手機后,我從二https://m•hetubook•com.com樓的房間窗戶看向了門口,辨認出了門口站立的熟悉身影。
於是我開始考究這兩個漢字。仔細地思考一下,我們使用漢字,只是用於實詞的場合,這個句子的意義是「某種東西是什麼。」那麼,這兩個被隱去的漢字,無論其原本的詞義為何,在這裏都該是作為問句的主語,也就是一個名詞來使用了。
「千鳥同學,這個箱子是什麼啊?這麼重的可不像是茶葉啊。」
然而事與願違,整個暑假,但凡我來到茶屋「漣」中,總是有或多或少的事情向我身上襲來。這固是因為我有較常人更高一階的視角,此外,也有著好客兼好事的店主千鳥夏實同學在努力為我招攬「業務」所致。現在,離這個暑假結束只剩下一周左右,在這已經過去四十余天的假期里,屈指一數,我經歷了菅谷西庵先生的郵票丟失事件、各務野家的父女反目事件、阿根廷的梅麗舍太太來訪事件等許許多多大事,數下來也有六七件了。這些事件大多耗費了我一番精力,有的還讓我走出了單調的生活空間,去和更多、更廣泛的社會接觸。不得不說,這些事件讓我的精力耗費了許多,但也讓我的生活有深度了許多。
於是,我又在剩下的備選答案中挑選了一番,並和原來的字跡作最終比對后,最終確定的是這樣一個詞:「廢線」。
人苦不知足啊。
「廢線」就是指我們的鐵路運營方計劃不再運行某一段線路,而撤走在上面運行的列車班次,程度更甚的還有撤去車站甚至鐵道。這種行為干擾到一個人的生活了嗎?鐵路運營方之所以不再運營,那自然是由於確認了鐵道已經不再是當地人生活之所必須。
我深感,就算是渴望休息的這最後一個星期,我依然要陷入一起大事件當中。
起先,我對這張紙條上的內容存有疑問:如果它和-圖-書是在唐土便寫就,那麼內容就有可能是沒有考慮到文化的差異的。然而,這個機關常磐先生知道,所以這兩個字,常磐先生一定認識。然而,他認識的字不比我多,如果這張字紙擺在他面前,他也一定會指出「這兩個漢字難以辨識」的問題。但他看向我的深意,顯然不是要表達「這兩個難為人的漢字看你是否能辨識」,而是「這個紙封上的疑問你能否解答」。否則,他單獨拿出這兩個字找我詢問就是,這樣做肯定有它的理由。
做出示範的是日本人,但照葫蘆畫瓢的是唐土人,假名他沒有抄錯,但漢字呢?他對漢字的自信如果讓他沒有按照我們的示範來做的話,他就會按照唐土對漢字的書寫習慣來書寫,而這就造成了一個我之前還沒意識到的盲區——唐土和我們的部分漢字存在差異。
我們寫作「廃線」的這個詞,使用的是這樣的寫法,這就說明,這位唐土人來自唐土大陸,其他地方的「線」依然保持著和我們同樣的寫法。他們的生活中不會像我們一樣日常使用鐵路,因而「廢線」這個概念不會像我們那樣深入人心。但是,「廢線」在我們這裡是深入人心的一個概念,他若是拿著這個問題在千鳥家詢問,十個人里恐怕有九個半能告訴他一個很不錯的答案。那麼,他如此莊重地向我詢問這個問題,恐怕才是常磐先生別有深意地看向我的原因吧。
現在,這個人的形象已經大致清楚了,問問題的人來自唐土,對我們的語言依然懂得很少,連最簡單基本的問句也需要在懂得日語的人的幫助下才能完成。然而,他對漢字相當有把握,以至於漢字可以用我都難以辨識的連筆來書寫。
於是,我重新翻開了字典,圈出了所有「廠」和「廣」字頭的漢字,然後再將我所知道的,各地寫法相同的漢字劃去。這樣一來,我得到了一些漢字。接下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又翻開它們的條目,瀏覽裏面的詞條,再將所有「不能組成二字詞的、生僻的字」「能組成二字詞,可第二個字各地寫法相同的」「第二個字不是左右結構的」的字劃去。最後,我得到的是一批字和它們可能的組詞備選,再將其中所有的「高頻詞」劃去。
但我好歹也是研習了許久漢字書法的啊,而且,既然是我們的人指點他,那麼漢字也是我們所使用的常用字,常用字的各種變化,我可早就瞭然於心。
為什麼這麼做?如果這是一個盡人皆知的名詞,那個指導他來問我的人,直接回答他便是了,何必繞這麼大一個大彎子來找上我呢?所以,這應該是一個不為所有人所知,但是又進入了這個搬過來的唐土人的生活的名物,在向常磐先生尋求幫助無果后,才通過他認識的人脈問向了我,並且,這個問題還附帶了珍惜的茶品——黑茶茶磚,說明它是一種比較重要的東西,足以對他的生活產生影響。
道理便是:我們對於假名和漢字的接觸程度有別,對於假名的書寫絕對比漢字流利,也就是說,我們書寫漢字往往一筆一劃稜角分明,但對假名卻有各種自己的速寫和略寫法。然而,這張紙條上的兩個漢字三個假名,卻是漢字潦草而假名便於認讀,所以,書寫它的人對漢字和假名的熟悉程度與我們相反,這樣的情況,不就正好是唐土那邊的渡來人的情況嗎?而且,這個寫字的人更有可能是來這裏未久,對我們使用的假名還不熟悉,所以他才需要由懂得日語的人指點,然後才能寫出一句我能看懂的日語。
等等……這還真不對呢。或許,錯就錯在「常磐先生沒有親眼過目」這個盲區吧。
「用不著大驚小怪啦。其實是我們想著,這個暑假麻煩了你不少事情,藉著今天上午店裡閉門的機會,有一點心意想請你收下。」千鳥同學說著,和_圖_書將手裡的玉手箱遞了過來。我客套地接在手裡時,感覺重量不太對。
玉手箱是千鳥家提供的包裝,作為我們國度送禮的禮節,我在之後還需要將它還回去並回贈一些表示心意的東西。但這份禮物卻還有一分並不符合我們送禮習慣的異常感在內:我們用玉手箱盛裝禮品,為的是表示對禮物的重視,所以一般是用於自己確認過內容的禮物。但是,儘管這是千鳥同學知道內容的黑茶茶餅,但它畢竟還有一層塑封,塑封的意義自然是表明「裏面的內容物在出廠后再沒被打開」,那麼,千鳥家今早特意來送這個玉手箱就有些不合適了:如果千鳥同學知道她心目中的「原廠出品」其實還有玄機,她如何會將這一盒茶放在玉手箱里送來呢?而且,塑封本就是能夠在我們的觀念中,證明內容物「正式、莊重」的包裝,再使用更嚴肅的玉手箱,這不就多此一舉了嗎?
那便是,常磐先生自己也沒有親眼見過字跡,這是在口授或示範之後,由一個不熟悉我們的文字的人寫出的。
玉手箱里也附送了茶針,我將茶針的紙封拆開時,卻看見紙封上有幾個小字:
「漣」這家店,是一座位於霞浦熱鬧的街道上的茶屋。每到熱意或閑暇難以忍耐的時候,就會有不少人來到茶屋,利用這裏提供的條件打發時光。我同樣是抱持著這個初衷的閑人之一:在學生時代的最長假期暑假里,作業在暑假初期便已經做完,剩下了大片的時間可以用於閑適的生活。於是,我在這個暑假的初步計劃,是在書齋、茶館、和樂館等我所喜歡的地方消磨這一個多月的假期。
「○○はなに?」
說著,她便在常磐先生的隨同之下返回了停在門口的汽車。轉身之際,我看到常磐先生看向我的眼神隱約不太正常。雖然他的視力的確有些障礙——他是一位道爾頓症患者,但辨別我這個人形是不成問題的,那麼,他以和_圖_書別有深意的眼神看著我,或許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吧。
在四十余天奔忙與思考的生活方式之後,我也著實想念起自己本來稱不上健康,卻保留了單調和簡單的生活方式了。這一周,我早早就囤積好了食物和生活用品,打算在家裡真正享受一下我本來想去茶屋享受的「靜心細品」。
我翻出了字典和放大鏡。在放大鏡下,可以辨認出第一個字的部首依稀是「廣」或「廠」的半包圍形狀,第二個字則是一個左邊簡單,右邊複雜的左右並列結構。然而信息的判斷也到此為止,我只能讓思路再回到茶針和包裝它的紙封。
更進一步想,它應該是我們使用的兩個常用漢字,而且,使用者的語言環境中,這兩個字的寫法都不同於我們現在的寫法。
「這不是千鳥同學和常磐先生嗎?沒想到你們居然會親自來我這裏。」
在漢字的原字創設之後,各地在使用中不斷使其實用化,以至於各個地區並沒有統一。例如唐土、唐土的若干行政區、東南亞,當然也有我們,都有獨特的使用個例存在。換言之,這兩個漢字,倘若跳出「它一定是我們使用的漢字」的條框,那無疑便離辨識前進了一大步。
「這還真是茶葉。嘉茂同學,你對唐土的文化研究之深可沒人能及,但你可沒有品嘗過唐土的茶葉吧?這是我們業務上的夥伴得到的唐土茶葉,等你把它打開之後,你就知道這個箱子為什麼這麼重了。」
我回到家裡,把玉手箱打開,裏面居然還有一層熱塑封的包裝。我再拆開包裝,檢視內部時,發現裏面裝著一塊黑乎乎的,磚頭模樣的東西,聞起來卻帶著茶香。從邊緣散落出的葉片我得以確認,這是流行於唐土南部的黑茶茶磚。我在書中也讀到過它的做法:是將茶葉乾燥並且壓縮得非常緊湊,讓它形成緻密的大塊。品嘗時,則需要用茶針一點點撬下來,等它在熱水中化開,方能有最濃郁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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