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城夢鄉心
第八章 墨守成規

「嗯。當時用的是『花玉露』的綠茶,這種茶要求九十度以上的水溫。然而家人為我拿來的是只有一字之差的『水玉露』茶葉適用的茶具。但這種茶只要七十度的水溫,鋼化玻璃茶壺的耐熱溫度也是按那個標準設計的。兩個茶壺的外觀都是一樣,我和爸爸一時間也沒有察覺,於是……唉,這對我們茶道家門來說真是難以啟齒的事。」
「有了。是在中下部,大約離地四十厘米左右的位置。」我在起身時,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無意間發現了一點痕迹。
「文竹的話,那倒是不會產生什麼奇怪的。不過,這些東西要怎麼理解呢?」我指著我在起身時發現的地面上的痕迹——隨著泥土飛散而帶出來的玻璃渣和腐爛的茶葉片。千鳥家將待客后的茶葉粉碎後用作養花的肥料,這我是清楚的,但這裏出現雖然腐爛,卻仍然能辨別形狀的完整茶葉片,那就無法用這一條來解釋了。
「樹籬的一面是柏油馬路,一面是泥土。泥土飛濺到馬路上,而那邊是不可能憑空出現泥土的吧?我覺得,甚至有可能是破壞籬笆的力量來自樹籬內部。」
聽著千鳥父女的對話,「墨守成規」這個成語在我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不多時,汽車開回了霞浦,先到的是位於市郊的千鳥家的大宅,常磐先生會在這裏下車,然後將我和千鳥同學送回茶屋。然而,車輛停在門口時,千鳥父女便都發現了不對,兩人的表情一時齊變。
文竹在千鳥家人的工作下開始被剷出土壤,裝進花盆移入宅院深處。常磐先生也向幾個使用人申明茶葉處理的一些細節變更。我依然望著被撞壞的籬笆,低頭思索:「野豬需要衝撞才能撞開樹籬。此時發出的響聲,難道千鳥家就沒有一個人聽到嗎?」
「那嘉茂同學的意思是?」
「種了這麼久的茶,品種卻一直沒有改變,這個村子也太刻www•hetubook•com•com板了吧。」
「也就是說,是當時的茶葉和茶具對水溫的要求不相容,主家強行使用了茶葉需要的水溫,所以茶壺無法承受嗎?」
「那麼,樹籬朝里破壞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野豬啊……說起來,這座山裡的確有一些野豬呢。」常磐先生沉吟道。「可是,野豬為什麼好巧不巧地找了這個地方攻擊呢?」
「這就奇怪了。造成現場的力量一部分來自外面,一部分來自內部。難道是千鳥家的人們使用了什麼手段驅趕闖進來的外力,從而把花園的土壤也破壞了一些嗎?」
「不好,我們這裏遭賊了。」我從他們兩人衝下車后露出的觀察空間往外一看,只見用以標示千鳥家地界的樹籬被破壞出了一個洞。樹籬扎在土裡,因為上段被破壞,而導致下端的泥土也四散飛濺,現場可以說一片狼藉。千鳥家的住宅我來過數次,知道這裏位於人跡罕至的山腰,是路人意外破壞的可能性極低。出於「義不容辭」的心理,我也緊跟著下了車。然而,我在實際看到這塊被破壞的籬笆時,到底是鬆了一口氣。
茶葉一道,紅茶與綠茶的分野是極大的。在所有人都種植綠茶茶種「八重穗」的白水湖一帶,擁有一小片不走近難以發覺的紅茶種茶林,自然是別具一格了。弓川便打著這樣的算盤:他引進的機械無法隱藏,被迫普及給全村人,不情願的他最後的選擇便是偷偷引進紅茶茶種,靠它來額外創收。他不愧為村裡世面見得多的人,但終究沒能瞞過在城市裡生活的我們。因為他偷著開始種紅茶,所以才會患得患失,在柳先生和池木先生這些利益相關人面前,對這盒用於研究品種優劣而調度的「沉紅」矢口否認,堅稱它並不屬於自己。然而,在池木先生向他指出了搖青機之後,他只能承認了事實,並https://www•hetubook•com•com且出於「不能讓村裡人知道我種了紅茶」的考慮,也對池木先生提出的「友善建議」表示了支持。
「這樣一個形狀的樹籬被破壞,肯定是來自一發猛烈的撞擊。我在判斷,它被撞擊時的著力點在哪裡。」
「這倒不至於。那個『八重穗』的品種是戰後才出現的,說明他們至少是換過了一次種植品種的。不過,說他們幾十年一直沒改變也是事實。畢竟三百年來種的都是綠茶,就算是弓川這種村裡算靈通的人,也是最近才生出自製紅茶的想法。」
於是,在返程的千鳥家的車上,同行的這些人們望著下妻漸行漸遠,心中對這個傳統茶村的印象也是各有不同。遠方的道路越來越寬,視界終點的地平線景色也越來越城市化,但困守在村中的白水湖的人們,卻和這日漸現代化的風景格格不入。千鳥同學忽然像是心血來潮般地問出了一句話:他們在村子里種了多久的茶了?
「這樣啊……那麼就只能從這裏擁有的一切開始著手了。土地是普通的土壤,柏油路面也是再普通不過,那麼剩下的古怪,只有樹籬本身,以及種在土壤上的花了。千鳥同學,這些花是什麼花呢?我初看上去是文竹,它是不是什麼特別的品種呢?」
「茶壺突然碎了?這也是一件挺奇怪的事情呢。」
柏油的路面上沒有留下絲毫的痕迹。我看了看被撕裂的樹籬,這個位置的背後是千鳥家的花園,裏面沒有種茶樹,卻依然透出熟茶的濃香——原因是千鳥家在待客時所使用的茶葉,其廢渣便是碾碎后撒在花園中作為肥料。我猜想,茶葉的味道或是某種特別的花朵的味道吸引了野獸前來,但花園裡面卻也沒有胡亂踐踏的痕迹。徒然有這樣一個損毀的痕迹,在審慎清點了家中之後,千鳥父女也確認,家裡的各人都各司其職,並沒有明顯和*圖*書失去什麼東西。
「因為你們把『花玉露』茶葉倒在這裏了吧。」我指著那些腐爛的茶葉說道。「這種茶葉有為人所周知的特點——吸引動物。我想那個吸引眾鳥的傳說絕不是空穴來風,更何況,還有文竹的存在,這種植物種在外頭,同樣會吸引動物,尤其是嚙齒類和野豬。所以,僅僅是這塊樹籬被破壞恐怕還是值得慶幸的。」
「嗯,就是文竹,在山上採下來的,並不是什麼特別名貴或者稀有的品種。」這座山遍布植被,文竹作為低矮的植物生長在道邊,我在乘車前來的途中就能偶爾看見。
「我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家啊,哪裡有漫畫里才出現的那種高科技武器?」
「沒來由地破壞這一截樹籬是為什麼呢?」百思不得其解的千鳥父女終究還是將目光投向了正蹲在地上的我。「嘉茂同學,你在做什麼啊?」
「碎玻璃渣也同樣是鋼化玻璃,受熱不均勻一樣會碎裂。更何況,之前經歷過一次受熱破損和一次大規模粉碎,每一片小玻璃片中同樣也布滿了裂紋。現在是大熱天,碎玻璃一面接受著猛烈的日晒,另一面卻是保溫保濕的土壤,這就形成了溫度差。只要溫度差高到一定程度,小玻璃片也會再次炸裂。由於體積小,並且更為脆弱,小玻璃炸開不需要像玻璃茶壺時那樣是沸茶湯與冷玻璃之間的溫度差。於是,在某一個時間點,玻璃炸裂,而這個力量又傳遞給周圍的泥土和腐爛茶葉,於是就有了這些東西從樹籬內部飛散到周圍的現象。」
「我們實地看過了一戶人家的茶樹,從土質來看,這裏開始種茶恐怕有三百來年,大規模種茶也有八九十年了。」對茶道一行見微知著的常磐先生果然非同小可,他在這一道上,就能看出我這種外行看不出的許多東西。三百年的種植歷史,可以上溯到江戶幕府時代。那時,這裏也算毗鄰幕府所在地m.hetubook.com.com江戶,也就是現在東京的地帶,恐怕當時,這裏還算是人口繁盛,生意興隆的茶村,但現在的十幾戶人家的規模,終歸談不上是什麼「大規模種植」了。
「這倒是不奇怪。有可能是倒熱水的時候沒有掌握好溫度。這個茶壺使用的是鋼化玻璃,老實說,質地比較脆,一旦受熱不均勻的情況過分了,就有可能碎裂。」
「這倒不是遭賊,是大型的野生動物破壞的吧。如果真有小偷想進來,還用破壞這層樹籬嗎?」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站在了樹籬旁,它的高度只到我的腋下。我的身高連一米六都沒到,這個高度的樹籬,但凡是有心,跨過去毫不為難。
「這就是我覺得的不合理之處。如果是一股力量往裡沖,會有如此多的泥土飛濺到路面上來嗎?如果是一股力量往裡沖,衝破樹籬后又怎能不破壞裏面的花草?千鳥同學,難道是你們家的界限上設置了什麼防禦設施,在有人闖入你們的領地時,會自動發出什麼警示嚇退入侵者嗎?」
「我們家的人我都問過了,他們都完全不知道這回事。這也不是什麼會讓我們責罰的過錯,他們也沒有理由說謊不認賬啊。」
「但是,這個籬笆明顯是往我們家裡的方向凹陷的啊。」
這兩種茶葉我也有所耳聞,「花玉露」是一種高溫茶葉,利用制茶時非常繁複的烘焙工藝,為茶葉添上許多香味。這種茶葉一經高溫茶湯劃開,立刻便是滿室清香,這也是它得名的由來。並且,甚至有茶師在倒掉這種茶的殘渣時,引來了周圍的鳥兒啄食剩餘茶葉的傳說。至於後者「水玉露」,則是普通的玉露茶葉,並不如「花玉露」的典雅和悠長。這兩種茶也算是霞浦常見的茶品,我倒也說得出這些由頭。但將這些故事一說,這不就能解釋現在這個情況了嗎?
「因為有大型的野生動物。而且,有了玻璃炸裂的事實,這個猜測就和_圖_書變得可以解釋了:一隻中大型的野生動物順著某些線索找到了這塊樹籬邊上,它想翻進樹籬,然而它彈跳力不行,只好用蠻力破壞。在它馬上就要破壞成功的時候,樹籬內部的無數玻璃碎片開始炸裂,發出令它害怕的聲響。於是,它只好作罷逃竄。我方才檢查了撞擊的部位,離地有四十厘米左右。這個高度,應該是野豬一類的動物所造成的吧。」
「那現在有結論了嗎?」
由於沒有動機和可能性,所以「樹籬的破壞」被簡單地認定為「一種外力」。但這樣或許便像白水湖的村落種了幾百年綠茶一樣,陷入了「墨守成規」的困局裡。這個村子在現在出了跳出窠臼的弓川,那麼我要跳出哪種窠臼呢?顯然是「一種」——外力可以是多種因素綜合的結果。
「啊,這個啊,是幾天前的一次事故。那天,我們招待池木先生來這裏做客,為他上茶時,裝茶的玻璃茶壺不知為何突然碎了。那本來還是個挺漂亮的工藝品,我們覺得可惜的時候,池木先生建議我們,可以把它也粉碎成玻璃渣,撒在花園裡充當裝飾和壓實土壤的功用,於是我們便這麼做了。當時把碎茶壺裡的茶葉也一起裝在粉碎筒里,所以這時候有一些腐爛的茶葉片也不奇怪吧。」
「因為樹籬被破壞,我們會認為現場這些泥土,是因為被破壞的籬笆帶起來而散落在周圍的。不過我認為,這些泥土恐怕並非完全是因為籬笆而帶出來的。試想一下,籬笆的下部根基依然埋在土裡,被破壞的只是上半部分,如何會帶出這樣多的泥土呢?」
弓川的事情到此便告一段落。但此時已經日上三竿,到了讓人提不起幹勁的炎熱中午。我們將出發初衷的「慰問品」留在了弓川家,返回柳先生的住處吃了午餐。下午,我和千鳥家人乘車返回,柳先生和池木先生則去忙活茶葉收購的事情,勸誘村民的工作待到明天一早再繼續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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