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城縣霞浦市的東北邊,數間見方的土地上建著一座三層的獨立住宅,一位名叫嘉茂淵子的少女正坐在二樓的書齋中,將這樣一個字端端正正寫在紙上。
「書」有若干重意義,最為流傳久遠的意義還是真正供人閱讀併流傳後世的著作。儘管書寫與書道、書信與書券這些義項所代表的事物能夠存世一時,但終究會隨著時光而磨滅。換言之,在淵子與宇野奈惠、明石雅等人相結識的故事里,她們的結緣是結果,推理能力是容易消磨,不值得記敘的過程;而那些文學著作里,推理能力在文學加工之下化為了結果,故事的來龍去脈反而成了襯托推理能力的過程。這些偵探小說雖然嘉茂淵子是很喜歡,但從本質上講,它們都是「逆理而為」的作品。
書的第二重意思,是書寫,並且也能指代寫下的字。例如從古至今延續下來的寫字的藝術,便被稱為「書道」。書道雖不是嘉茂家的家學,但在全憑抄寫而傳承的古書中兀兀窮年,嘉茂家的人們似也從古書中浸染了一些「讓字寫得好看」的門道。在現代,書道不再是大眾的必修課,但「字寫得好看」依然是受人尊敬的才藝。淵子將第二個「書」字同樣捲起,看了看依然握在手中的毛筆,又寫下了第三個字。
所謂熟人,便是嘉茂淵子在現年十七的高中進行時中所結識的朋友們:宇野奈惠、明石雅、江之島桐華、千鳥夏實等人。她們或多或少有著承蒙淵子「推理」的本事解開自身疑惑的經歷,因而對這種能力推崇備至。儘管她們非常高看「推理」,但淵子反而不予這份能力相應地位的事實讓她們非常不解。這一日,她們便坐在了嘉茂家的書齋中,又提出了上述的疑問。面對疑問,嘉茂淵子便將一個「書」字反覆寫了三遍。難道這就是回答嗎?
話音未落,嘉茂淵子用兩手分別夾住一張紙的一角,將它們和_圖_書拎上空中,迎著打開的窗戶,隨風一抖——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在座的其餘人都目瞪口呆:其中一張紙,沾了墨跡的部分徑直脫落,就像用刀子剜出一個「書」字一般;而另一張紙則徑自燒了起來,一陣白煙過後,淵子的手上便什麼也沒剩下。
沒錯,宇野奈惠、明石雅等人的手中都拿著從嘉茂家拿走的一份資料。和書案上那三輯資料一樣,這第四輯故事也是嘉茂淵子個人記錄的事件集,是她作為「嘉茂家的女子」而接受外人委託的故事。這些故事不屬於學校生活,因而新近才被整理出來。這些文字還沒有最終定稿,宇野奈惠等人是它的第一批讀者,也因而在讀後產生了無數疑問,才不約而同地聚在了嘉茂家。嘉茂淵子為何會在這批客人面前選擇「書」這個字呢?自然是因為,這第四輯的故事,或多或少,都圍繞著這個充滿了文脈墨韻的字眼:
「如果沒有柯南道爾借華生醫生之筆記錄下那麼一大批扣人心弦的故事,福爾摩斯的英雄事迹又有多少人能夠知曉呢?再者,福爾摩斯自己也在探案集中記錄了兩個故事:『皮膚變白的軍人』和『獅鬃毛』。他自己也在親自記錄的案件中說,自己沒有華生那樣的才能,無法將案件記錄得有趣。現在,假設我扮演著類似福爾摩斯的角色,你們都是我的委託人,但缺少了華生醫生這樣的角色,我們的故事終究只能停留在我們之間罷了。」
「那麼,你這兩層書架上擺的是什麼?」明石雅的左手一揮。眾人的眼光便落在了那個方向——這是書架最就手的兩層,書目繁多,其中不乏所有人都熟悉的文學形象:外國的福爾摩斯、波洛、布朗神父、奎因;本國的明智小五郎、金田一耕助、神津恭介、御手洗潔;甚至近來輕小說中的形象也在其中,例如折木奉太郎、篠川栞子、凜田莉子、上和_圖_書
條春太等。這些文學形象,無一例外,來自古今東西的偵探小說,或是說推理小說,近來輕小說的「日常之謎」題材也被納入進來。嘉茂淵子把這些書放在最就手的位置,她愛讀偵探小說的事實不言自明。
「可是,淵子,你為什麼一開始就在準備這樣一個把戲?」
「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書』,是前人留給我們的『結果』。而前人成書的過程,我們卻無從得知。比如,我們看得到《古事記》,卻無法再度領略作者稗田阿禮那過目不忘的記憶力,以及她口述成書的卓絕意志。再比如,我眼前的這支毛筆是紫竹的毛筆管,但如何將一枝紫竹做成毛筆管的技法,不去專門研習,自也是無從知曉的了。再換用到我們身上,在旁人眼中,我們同是霞浦高中的二年級學生,在同一個班裡,過從甚密。旁人只看這些,也只會看這些。那麼,我的思維能力不過是使我們過從甚密的機緣,又何足為外人道呢?」
眼下,嘉茂淵子寫完第一個「書」字,看了看沿書齋兩壁排開的書架,將這個字卷了起來,又寫下了第二個同樣的「書」字。
「陰陽家學的小把戲。」嘉茂淵子將手伸出窗外,讓風送走手中的紙灰。「桌上的那張是正常的字紙,沒有問題。左手的一張是青蓬紙,青蓬觸到墨汁就會幹結脫落。右手的一張是畫符的符紙,摻了白磷,稍微劇烈的摩擦就能讓它燒起來。
「嘉茂同學的意思是,外人不是身在其中,對推理能力便不會有什麼感觸,因此也犯不著多重視推理,是這樣嗎?」發言的是其餘諸人中思維最為敏捷的明石雅。她算是這個團體中能最快跟上淵子思維腳步的人。眼見得旁邊的宇野奈惠等人還在思索,她便將最為直白簡潔的結論說了出來。對於她的歸納,淵子也點了點頭。
說到底,宇野奈惠等人依然是服從於自身的好奇心,才對和圖書身邊的這些奇異而感興趣的。但也正因為她們的存在,才使淵子的生活從國中時的孤立單調變得像現在這樣更為溫馨和有人情味。只見她將壓在三個「書」字上的鎮紙物——書本、毛筆和信封撤走,對周圍的人說道:「你們看到的是我用同一支毛筆和同一方硯中的墨水,寫了這三個一樣的字,但這隻是外行人的所見。如果我將這個事實記錄下來,你們也不會產生疑問。但事實真的是如此嗎?」
相比于尚史先生的「就事論事」、用鑒定的手段解決鑒定的問題,淵子的方法無疑更加靈活。在她眼中,父親雖然值得尊敬,卻也誠然有些死腦筋。不過,她也明白,自己摸索出的這個門道只能抖一抖小聰明,難登大雅之堂,故而她也不會主動地炫示這種腦筋,甚至都沒有給這門道命名。但儘管她沒有這樣做,她的幾個熟人卻總有一致的意見——這種門道叫做「推理」。
嘉茂尚史是淵子的父親,大學教授,承擔著嘉茂家絕大部分的諮詢請求。像這種鑒定、卜居、定名的事情,以他的淵博學識自然能駕輕就熟地應對。但他也有個用學識也對付不了的頭痛問題:自己的寶貝女兒淵子,家傳的功夫只入了個門,卻自己創出了一種想問題的法子。這種法子甚至連自己都不會。例如,他把這件事和女兒淵子說過之後,淵子只是很簡單地告訴他一個方法:「這畫的內容可是蒙古襲來啊。最早的第一次蒙古襲來發生在1274年,距今哪有九百年呢?」
「淵子,你自己不就是個很好的記錄者嗎?」宇野奈惠站起身,指向書齋盡頭,堆在書案一角的紙張。「這是你記錄的自己經歷的故事,已經有了三大輯了:第一輯是記錄霞浦高中兩年來的生活,第二輯是補記一些事情,第三輯是特寫在千鳥同學的茶屋裡經歷的一些事情。在看過你的這些記錄之後,我覺得你自
和_圖_書己就是最適合充當華生醫生的人選。」
「明石同學。」嘉茂淵子嘆了口氣。「它們雖然確是描寫推理能力的作品,但都是經過了藝術加工的。換言之,就像剛才我舉的,紫竹與毛筆管的例子。就算有一部書講述如何將紫竹做成毛筆管,如果只是教條地一步步羅列,怕也是沒有人願意看吧。不供人看的東西,那隻能是一份說明書,是難以將它放上書架的。」
書。這個漢字有許多種解釋,最普遍使用的意義便是供人品讀的成本成卷的文字。古往今來的事件、哲理等等,往往通過這種方式留存,傳承給下一代的人們。
書的第三種意思,是書信、文件等不以閱讀為主要目的,更多強調其媒介意義的紙面文章。每個人一生都會接觸到許許多多的「書類」:證書、聘書、任務書、說明書……嘉茂家為外人所知的並非家藏萬卷或是墨壇妙手,而是作為富有學識的符號,為慕名而來的人們給出基於學識的建議,這種建議往往便以「書」這種形式傳遞。嘉茂這個姓氏緣于上古的陰陽世家賀茂家,這或許便是近世以來,周圍人所慕的「名」。但到了現在這一代,人們越發相信科學,陰陽道這種迷信成分濃厚的學問已經越發難以得到旁人的認同。時過境遷,如何讓前來徵求意見的人們相信自己所說的話呢?嘉茂家的人們也各有各自的辦法。
「很遺憾,這並不是真品。」坐在客廳中的嘉茂尚史先生對來客攜來的一件「古畫」作出了鑒定結論。「從顏料上看,如果這真是鎌倉時期的古畫,那麼紅色的部分需要使用銀硃才能在九百年後保留這般的鮮艷。銀硃的成分是硫化汞,我方才用鋁條在這些紅色上面擦過,鋁條上並沒有長出汞枝。由此可見,這並不是一幅九百年前的古畫。」
「我想借這個伎倆說明的是,如果將福爾摩斯和華生醫生的角色都交給我,那麼外人和圖書能夠看到什麼呢?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個人眼中的世界,而非華生的懵懂之後再由福爾摩斯開悟后的明晰世界。假如我不把這個伎倆演示出來,你們離開之後,依然會覺得,我今天只是在普通的三張紙上寫了同一個字而已。」
有一個來自唐土的成語,叫「汗牛充棟」,意思是搬家時的書非常多,以至於拉車的牛馬都累得出汗,進以形容某人的藏書非常充裕。嘉茂家也是霞浦有名的藏書家,三層住宅的第三樓,全都被用作藏書的空間。不僅是紙質的書本,甚至能在這裏找到許多非紙質的「書」,例如竹簡、布帛、刻印拓片等等。近些年,電子閱讀也逐漸普及開來,新載體令書籍的產量更不受紙製品限制的束縛。嘉茂家歷來便是熱愛閱讀的門戶,位於族譜最底端,卻是最新一代的嘉茂淵子,更是堪稱「嗜書如命」。無論是家藏的陳年古籍,抑或新潮的電子閱讀,她都願意將大量的時間投入其中。
「我承認,我的確有異於常人的思維能力。」她將三張寫著一個「書」字的紙放在書齋的大桌上,在上面分別壓上一本書、一支毛筆、一個信封,用以表示這個字的三種意義。「這個能力也在我們的來往中扮演著還算重要的角色。然而,同時代的萬千高中生也締結著無數對和我們一樣的彼此關係,絕不可能每個關係中,都有像我這樣的思維能力這種成分在內。換句話講,這種思維能力,不過是博人一粲的噱頭罷了。我寫這三個『書』字,也正是想解釋我現在的想法。
「你們都公認我的思維多少要比別人敏銳一些。你們的手中都帶著些東西,今天又不是什麼紀念日。你們集中造訪我家的目的,我還能想不到嗎?」
【紀事·書】
明石雅的言下之意自然是說:這些偵探小說的筆墨就是落在你那種推理能力上。它們都是大眾讀物,這不就說明大眾是樂於欣賞旁人的推理能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