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文脈遺芳
第四章 洛中洛外屏風

「啊,你說的這位年輕女教師我也有印象。她叫平冢沙都,也是學藝術和繪畫出身,不過念的是短大。她在結束學業后選擇的便是成為教師,但是在第一次崗位的競爭中失敗,於是拜在我的親弟弟,擅長繪畫的嘉茂友庵門下又學了兩年,這才爭得了現在這個教師職業。淵子,嘉茂友庵雖然是你親叔父,但我和他彼此理念不同,鑽研的又不是同一塊領域,所以在各自成家后相互走動得也少,你對那一頭沒什麼印象也不足為奇。然而話說回來,這位平冢女士,現在應該也在京都了。」
六曲一雙,是形容屏風規格,並且是最高規格的說法。在我們的大廣間和室中,進門會設有屏風以避免室內在入口就一覽無餘。屏風由豎條形的若干面尺幅拼湊而成,相互間有一定的角度,在收納時來回摺疊,擺放時則拉開。所謂六曲一雙的規格,則是指屏風以六面相互連接的尺幅為一扇,一雙則有兩扇。這個一共十二面的屏風,完全拉伸成一個平面能有六七米長,是和室屏風的最高規格了。
「是啊。她也被我們賀茂宗家的家主邀請過去了。我和你說過了吧?現在,這棟大藏書樓在維修頻次必須加大的事實下,只有『增加每次攤派到各個分家的費用』和『一次性徵集一筆較大的錢再起一座新樓』這兩個出路。賀茂宗家的家主也不會貿然就提這個動議,現在他就是在做前期個別的意見徵集和說服較有發言力的分家領袖這個工作。平冢女士有著『嘉茂-賀茂』的淵源,並且有求學時拜訪過藏書樓的感情,賀茂家主也把她納入了意見徵集的範圍。」
狩野畫派宗師·狩野永德的代表作《洛中洛外圖屏風》。它描繪的是室町時代的京都風貌,被戰國時的豪傑織田信長當做禮物贈給另一豪傑上杉謙信。這幅屏風便是六曲一雙規格,左扇描繪京都市井,右m.hetubook.com.com扇描繪城町範圍外的郊野,兩扇屏風的景物又是連續的。這幅屏風奠定了狩野永德在當時的地位,並且為日後的事業輝煌揚起了名聲,可謂是其一生的巔峰之作。這扇屏風傳至後世,由於它是一副群像,為了對其進行划區塊研究,人們對它進行了編號:按照畫面中出現的實景,也就是以城區內的二條到六條大街,城區外規則分佈的田埂為緯線,再以城市中的小路、田埂間的便道為經線,將整個屏風的畫面劃分成一個個小格子。所謂的「1-6-1」,若是用這幅《洛中洛外圖屏風》來對應的話,信息就是「左邊畫面,二條街道的東側,這一側從上往下第一片建築」。
要說這句話的文字中最惹眼的地方,最「睜眼說瞎話」的一處——自然是不是頭一回,偏要說頭一回。若非智力有缺的人,終歸不會平白無故地違心說話,這刻意的「頭一回」就有了含義。頭一回,口語化的表達,若是我發這條信息,會用「第一次」的可能性更大,不過這都是個性因素罷了。思索一下,這裏面要突出的自然是一,那麼加上後面的「六曲一雙」,這就是一個數字組合「161」了,它有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繫可供提示呢?
「淵子,按說她是不應該不來的。」父親在電話里說道。「賀茂家的管家說,她在昨天傍晚到達京都后便與賀茂家取得了聯繫,並且住進了賀茂家安排的下榻寓所。可是,她今早出門,本該是以來拜會宗家家主為目的,結果卻失蹤了一上午,賀茂家也有些擔心。如果你有什麼看法,請儘快告訴我。」
否定了被控制,那麼這個密碼就不是報告地點的求救信號,而是指示地點的集合令。聚集的地點是一戶店家,店家在店后擁有堆放雜物的大片場地,又是小本經營,那麼可以認為這就和圖書是店家自己的地產。再加上經營產品是加工工具,和平冢女士的教師職業沒有直接聯繫,於是可以認為,這個地方是碰頭的好地方:後院罕有人至,又不為人所周知。將行蹤搞得這樣隱秘,我想,平冢女士可能所謀者大,甚至有可能是曹社之謀。
儘管我從撥出「防止奈惠過多地購買碧落飲料」的電話起,就做好了被打抽豐的心理準備,但善於料理的江之島桐華同學的到來,卻使原本只有我與奈惠二人的一餐簡單晚飯變成了四位要好同學的大聚餐。好不容易將三位同學送走,從這場抽豐中抽身,我立刻向父親報告了今天的發現:在霞浦交通圈內的一所開設了藝術科的高中,其中有一位女老師布置了一份摹寫「賀茂宗家大藏書樓」的作業,並且這位女老師或許還與嘉茂家有一定聯繫:她在我的祖父嘉茂敦清先生的八十壽辰上,曾作為學生代表參与賀禮。當時我和父親也都在場。
如果這真是求救信號,又要怎樣解讀它呢?一般來說,自然是從這句話最惹眼的地方開始了。於是,我將這句話「頭一回見到真正的六曲一雙」抄在紙上,開始逐句分析:
顯然不可能。一個最有力的證據便是父親說過,她曾經在父親的親弟弟,也就是我的叔父,嘉茂友庵那裡學過繪畫的事實。儘管如父親所言,我幾乎沒怎麼去過叔父那邊,但僅憑極少的親臨次數,卻也能留下印象的,便是叔父家的大屏風。嘉茂友庵叔父憑藉繪畫技藝設帳收徒,最為擅長的便是傳統風格的繪畫。他的家中,為了便於教學,設有一間寬廣的和式空間充作教學兼實地作畫的場所。這個場所的門口便擺著阻擋實現的屏風,我的記憶雖然沒有具體到連屏風上的畫的名字都記得,但也能回憶出,這個屏風就是十二面,六曲一雙的最高規格。平冢女士是嘉茂友庵叔父登堂入室的和*圖*書弟子,並且作為代表參加祖父的壽辰賀禮更是證明了她是叔父認可的高足。這樣一想,她說「第一次見到六曲一雙」,豈不是睜著眼說瞎話了?
「這已經顯而易見了吧,父親?」我嘆了口氣。「她是昨天傍晚來到京都的,晚上天黑自然沒法去驗證。畢竟,他們是以那幅洛中洛外圖屏風做聯絡地圖的,為了確保地點準確,她總得在白天去走一遭,確認信息無誤,才敢發出召集暗號啊。」
「她絕不是失蹤或是遭遇了什麼不測。」父親補充道。「之前她聯繫過賀茂家,他們知道平冢老師使用的手機號,並且在她失蹤,撥打手機不通之後通過通訊部門的協助,掌握了她的社交賬戶。在社交平台上,她還有最新的發文,但就是沒有能透露具體的信息,並且電話也從來無法打通。」
當我看到,洛中洛外圖屏風的「1-6-1」區域,對應到今天的地圖上是一家加工工具店,背後是用作材料堆放的大片空地的時候,我的最後一絲疑問也已解開:若是真如我所料,平冢女士遭遇不測,也就是被外界強迫力量所控制,那麼控制她的人必然會蠻橫地掛斷賀茂宗家打過來聯繫她的電話,又或者接起電話告訴對方這個人在自己手中,進而提出要求。賀茂宗家打過去的電話全都是超過了撥打的最長限時后才返回提示音,再有那條推文的佐證,只能說明平冢女士並非遭到控制,只是有意不接電話。
莫名的失去聯繫,加上這條表面上正常,實則不合實際的話,我越發相信我之前的預測。我料想,平冢老師定然是遇到了危機情況,才用這種業內人士才懂的句子作為表面上順從的表示,實則是求救的信號。
按理說,當我們用手機發一條社交平台上的消息時,必然要打開屏幕操作,這樣的話,有多少未接來電、未讀郵件的提示是必然看得到的。可平冢女m.hetubook.com.com士偏就像是對這些提示視而不見一般,自顧自地發著社交平台的消息。
洛中洛外圖屏風描繪的便是京都的名物,並且也是「六曲一雙」屏風的代表製品。在討論屏風話題時,若是「京都」和「六曲一雙」兩個要素結合在一起,想到的必然是這幅《洛中洛外圖屏風》。因此,我構建這個聯想也有其必然性:按照地理位置對應的話,今天在京都,也能找到那個地方。
父親向我透露出這一請求的言外之意:上午和賀茂宗家的這次會面,屬於宗家向他表示歡迎、招待並介紹情況的性質,接下來,他還要抽空去大藏書樓看幾次,在自己學術交流這一正式日程結束的時候再告知自己的意見。他也不願單純只從自己的判斷來給出藏書樓是去是留的意見,否則屆時自己一腔熱忱,反被宗家家主找去做工作,這就有些不合時宜了。他的想法是,若是我能現在找回平冢老師,他便能以此為契機向宗家家主邀一回功,套出他的一些本意,這樣給出回答就能讓自己的餘地變得更大一些。雖然我對父親把我的思維當工具一般使用的做法有些不滿,但出於「能找到這個人也好」的心態,我還是答應了這個委託。
「淵子,沒有結論前,我們還是不要這樣悲觀比較好。」父親對我凡事往壞處想的性格也不是很認同。「這個推文,是很平常的讚賞推文嘛,你看:『頭一回見到真正的六曲一雙』,這不就是看到屏風表示出的讚歎嗎?」
「她到了京都嗎?」
聽過我的結論,父親將信將疑,並不敢全盤相信。他很快提出了問題:「既然你說他們是去碰頭,那麼關於地點的碰頭指令就應該在最早發出去才是。她在過了既定會見期的中午發這條社交信息,他們的碰頭頂多是在下午,那你又要怎麼解釋她上午出門,卻沒有去見賀茂宗家的家長呢?」
「沒準,她是真的遭和-圖-書到不測了,這些發出的短消息,實則是她求救的信號。」出於我凡事往壞處想的性格,我頓時有了這樣的見解。在我看來,做好預案而到時候空忙活,遠比危機突然來臨時的手足無措要好。更何況,我的體質似乎又是墨菲定律精心挑選的實證者,各種最壞的打算、最壞的結果總是在我身邊發生。
「父親,我得到的結論是:平冢女士在某個地方做著某種策劃,而這個推文便是她召集同伴的信息:這批人都知道洛中洛外圖,那麼,把它當做一副地圖,用隱藏過的密碼來指示集合地點,不是一件挺不錯的事嗎?」
從一個學繪畫的人的手機里蹦出「六曲一雙」這個詞並不奇怪。但是,我卻認為並不應該是這樣:最明顯的理據是,見到真正的「六曲一雙」,事前定然知道「六曲一雙」的概念。一個學了多少年繪畫的人,會在這個時候才見到真正的「六曲一雙」嗎?
這是父親在與賀茂宗家的家主會面過後,從他那裡打聽到的情報。這段時間正好是賀茂家主進行前期工作的時候,他邀來的人並非只有父親,而是涵蓋了有力分家的發言者、建築行業的權威人士、與藏書樓有深厚淵源等多個角度的人群,在綜合他們的意見之後,他才會做出自己的存廢之抉,然後再去說服意見不同的那一部分。這種穩健的處事風格的確是老成持重的家主所為,不過這並非我們所要考慮的問題——我並不需為大藏書樓的存廢操心,畢竟裏面的書到底都還是留存的;父親也只需給出基於自己考慮的答案,畢竟他也只提供參考。不過父親卻對平冢女士有些上心,因為她和自己一樣出現在世務繁冗的賀茂家主這一批的會見名單上,也就是在這個上午拜會賀茂家主;但一個上午過去,她卻依然沒有出現,家主已經投身於下午的日程,而父親也需要前往京都的一所大學進行學術交流這一正式日程。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