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根——我記得我當時看到你買到的東西,是跟骰子差不多大小的,一塊一塊的立方體。這種東西要怎麼配木瓜吃啊?咬碎了吃嗎?」見一本正經的討論似乎得不出什麼有建設性的想象或猜測,這些交談者們的話題也變得隨意起來。不過葛根這種東西,作為年輕女性來說也還是沒聽過的佔大多數。我雖然仰賴漢學而知道葛根實際上就是野葛的根須晒乾,但我也著實不知道葛根要怎麼配著木瓜來吃。畢竟想一想「把晒乾的老粗藤的切塊嚼下去」,喉嚨就戟著難受。不過話也說回來,這個國度雖然發源於東,但在藥學上因為「蘭學」的興起,是傾向於西方的。換句話說,現今的葯,大抵是製藥廠做出的成品葯,而非是傳統唐土那般請醫生開個方子,然後去買各種生熟藥材熬一鍋來喝。
這位醫生父親對女兒的擔心的確是出於至誠。但是這個女兒似乎是著實迷上了現在的男友,又或是依然沒過叛逆期,總歸是不願意割捨這段情感。於是,他們就採取了這樣一種地下方式進行維護:在表面上,女兒表示出對父親建議的理解,並且也告知「和對方回到普通的朋友關係」;但在確定了女方父母無法發現之後,他們便恢復成了情侶的作態。當然,現在的學校對戀愛都是持不支持不反對的中立態度,也不會向家長通報情況,所以他們在學校中也同樣尋找著讓周圍充滿電燈泡的機會。
我能夠從對話和自己的知識里確信,天然生長的葛根葯坯本身是一根長藤,勢必是沒法當藥材的。那麼,葛根的進食方式就將葯坯的處理方式也分成了兩塊:若是沖飲,不直接將葛根吞下,那麼就需要做成飲片,保證藥材塊小巧且便於清理的同時儘可能增加與熱水的接觸面,故而片狀是最好的選擇;若是服用,為了降低咀嚼老藤那種令人不悅的想象https://m.hetubook.com.com,就需要用藥研磨成粉,通過顆粒的減小改變藥材本來的結構。這個陷入戀愛煩惱的大學生所買的葛根並不是用來沖飲的飲片,而是用來送人,送禮人接到后磨粉食用的塊狀。並且也能夠相信,葛根和木瓜無論服用與否,都不會給人的身體留下什麼可被外人察覺的痕迹。那麼,就算她不將這一條告訴她的父親,她父親也足夠掌握這樣的情報:女兒的家中沒有沖飲的熱水,葛根加木瓜的「增圍」土方又需要熱水才能實現。若是醫生父親套問她一些問題,比如問一道「你買的葛根是怎樣的呢?」或者問「你怎麼處理葛根的?」就會讓他的女兒穿幫。
「那你有沒有問你爸是怎麼看出來的啊?」
同樣地,此後的對話想來是朝著更加沒有營養的方向發展,於是葉山夢紀也就乾脆沒有記錄。不過,她既然記錄到現在,我感覺事實已經很清楚了。接下來,只要當時參与討論的人們再往前走這麼一步,答案不就呼之欲出了嗎?當時,只要有人問一句「你的醫生父親有沒有問過你買了怎樣的葛根」的問題,這個事實就已經呼之欲出了。
「因為咱們家也是有特殊情況的啊。你爸你媽身材都瘦小,而且家族裡的女性,嗯……上身發育也都遺傳了某種基因,發育得不是很理想,這也是我們的弱勢。」記敘里也有父親對女兒的開導。「換句話講,從優生優育的角度來說,你們兩個人的『配型』實在是有點過於糟糕。一旦你與他結合,你的體質與他偏胖並且三高的體質結合在一起,恐怕並不樂觀。作為要生育,還要養育子女的你,我認為這對你實在是不必要的麻煩。」
「我老家在福岡,離這裏遠著呢。老爸一方面是當地醫院的頂樑柱大夫,每天都是一堆病人找他看病;一和_圖_書
方面他又是個一門心思撲在他的專業上的人,沒什麼社交性,他哪有機會認識咱們這邊的人呢?咱們這裏可沒一個和我是福岡的老鄉吧?」
「葉山夢紀的這些記敘,雖然對事件的還原度非常高,可以看出她是個細心觀察生活的人;但她為什麼總是差著一步,沒有寫出事情的真相呢?」
「嗯……在高中一年級的暑假,我經常為了貪圖免費空調而跑到千鳥同學開設的茶屋『漣』,並且在那裡也遇到了一些事件。第一件就是一個關於高松冢古墳壁畫原印版郵票被掉包的事件。為了熟悉情況,我也對郵票做了些深入淺出的了解。這是近幾年的郵票,我多少還是有點印象的。這個限量郵票是紀念首都圈這一帶的一座機場落成而發行的,賣也是在這一帶賣。不過這個郵戳卻確實是熊本的郵戳。那麼就應當是在東京學習時就購入了這些限定郵票,沒有用完的部分就帶到了熊本繼續使用。」
只見河內同學又一次拿起一封信,這封信依然與以前一樣,是機打的字跡與手寫的信封,不過有些異常的是,前兩次的郵票是隨處可見的大路貨,這次換成了期間發售的限量郵票。
「你當時拿給我看這照片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個人胖得不正常。等我再見他一次,搭了搭他的脈搏,又問了問他,果然不假。這家人就是有三高病史,要是你和他最後走在一起,我可不想帶一個生下來就三高的外孫兒。」葉山夢紀在信中也說明了女方的家長之所以不接受這個准女婿的緣由:女方的父親是位有經驗的醫生,從照片便看出了男方有些家族病史的端倪。
「就算聞出來他也不知道我買葛根是自己吃還是送給男朋友啊?我可是聽了他的建議名正言順地買葛根啊。」
「其實,你還在和那個男生偷偷來往吧?」
「咱們都是讀大學租住在外面,很少才https://m.hetubook.com.com
回一趟家。從老爸說了不讓我和他來往之後,這還是我第一次回去。此前我都沒和我爸見過面的啊?」
然而,若是僅記載這麼一對地下情侶,那也不值得葉山夢紀為此寫上一封信寄回山形來報告給自己的母親了。葉山夢紀真正要記敘的,是這對情侶莫名的「被發現」的經歷。這一天,女方依然妝出毫無芥蒂的模樣回到家裡,就被她父親截住了,然後劈頭就問了這樣一句話:
這句話無疑對她是個晴天霹靂。她在被父親訓斥后的第二天找上了包括葉山夢紀在內的一群密友討論這件事。大家的第一反應都是「你該不會是哪裡漏了馬腳吧?」但這個女生認為,她完全沒有向家裡暴露這件事情。
這個大學生說,自己是知道了父親所推薦的土方子,才知道有葛根這味葯的。那麼她來到中藥房去抓,店員會問她具體的形式,然後根據她回答的「不知道」向她解釋兩種形式的區別。她既然篤定了送給男友降血壓的本意,那麼就會選擇用於磨粉吞服的葯塊。於是,她就錯過了了解飲片的機會。這時候,若是她的醫生父親冷不丁地問過她一些買了飲片才知道的問題,例如葛根飲片的大小,店員會叮囑的沖泡水溫和沖泡時間等等,這就會露了馬腳。就算一時間搪塞過去,她的醫生父親也很容易從她的搪塞中得出「她買葛根是送給有血壓問題的男友。」我這個外行人都能通過蛛絲馬跡而得出這個事實結論,她專業的醫生父親恐怕還有更多的理據可以得到這個結論。
唐土的古籍《詩經》,被古往今來萬千的經學家所訓詁註解,最早提出的荒謬而經不起推敲的「概是喻政」「思無邪」等泛論逐一被破去,針對每一首詩的單獨情感分析和註解成為了正論。比如《詩經》中的這一篇《伯兮》,從過去的「影射戰事頻仍」還原出「思m•hetubook•com.com
念徵人」的本色,無限拔高的前者自然就站不住腳了。其中也有兩句令我印象深刻的詩句:自伯之東,首如飛蓬。這兩句詩,倒與平兼盛的那句和歌有相似之處。
這一次,葉山夢紀在信中所說的是一段關於「戀心」的故事:在她就讀的大學中,有一對低她一屆的地下情侶。所謂地下情侶,就是彼此間雖然互訴傾慕,但這段戀情並不被「外部」所認可,於是便在這個不認可戀情的外部力量面前裝作如路人,而在背著這股力量的「地下」時候,便開始了你儂我儂的耳鬢廝磨。具體到這一對情侶身上,是女方的家長不接受男方,理由則是「男方有家族病史」。
「我就奇怪了,怎麼淵子連郵票都知道?」奈惠不服氣地噘著嘴。
「你就沒和你爸通過電話或者發發郵件什麼的?」
三高的確是一大健康殺手,並且誠然是可能遺傳的疾病。但在我們的觀念中,卻也沒有像失愛者那樣對「三高」諱莫如深。這位醫生不願意讓自己的外孫出生便有疾病,雖說是愛子之心,但未免也有些過度。
「為什麼就不能和他談戀愛呢?他也做過檢查,三高雖然有,卻又不是高的離譜。而且他們家人雖然有這個病史,卻也沒有因此而太過影響壽命。」在信中,葉山夢紀還記下了這樣一些女兒向父母抗議的話。
「那你說了些什麼可以讓一個醫生知道你在和男友交往呢?不會是你買了什麼葯吧?而且我上次好像看到你從中藥店出來,手裡還拿著切片的葯。我問你這是什麼,你說這是送給男友的葛根切片,用來控制血壓的。該不會是你把這件事告訴你爸了吧?」
「不啊,是葛根沖熱水,然後就著木瓜吃。但我租的那鬼地方電壓太不穩了,連電熱水壺都沒法用。要不是有洗浴專供的熱水管,我就得天天到澡堂去洗了。我還為這件事專門和老爸抱怨過,說他為什麼不多幫襯和*圖*書我一點租金讓我找個條件好點的地方。」
「他說了我一下午加一晚上,我哪有機會問,這不是火上澆油嗎?八成又是我跟他說了些什麼東西,然後他用那鬼邪乎的那門子醫學冷知識推出來的。」
「那他會不會從咱們學校里或是什麼別的人那裡打聽到你把這件事瞞著他啊?」
「那也只是說一下我現在住什麼地方、每天吃什麼飯菜、學什麼東西之類的。就算是他確認我的戀愛狀況,我也只是回復說『我現在還沒找到新的合適人選』。而且情況也不緊急,彼此都是郵件聯繫,也不會被我老爸從語氣上聽出我在騙他啊。」
「難不成是葛根會留下什麼痕迹在手上,讓你爸發現了?」
雖說現代的戀愛觀往往是男方追逐女方,女方居於戀愛的主動權,並且文學、影視、歌曲也大抵是以男性視角來描述愛情,但殊不知,女方在陷入戀愛之後,也會有若干「異於平時」的表現。《小倉百人一首》選錄的平兼盛與壬生忠見的和歌,正是他們二人對女性戀心的形容,而這兩首和歌還是一次御前歌會的頭名勝負對決。最終,平兼盛的和歌里所描繪的「風情萬種,偏又不解風情」的情感略勝一籌。
「我買葛根還是我老爸告訴我的呢。具體是這麼一回事:我在這段時間里,唯一和我爸說過的有關醫藥的事情,是我問他『有什麼土方子能讓我的身形更加曲線一點』,於是我爸建議我吃些葛根和木瓜,我還是從他這裏才知道葛根這個東西的。」
現代的人們,雖然在文化氛圍與生活節奏上同古時候的和國、唐土大相徑庭,但「戀」作為人與人之間的一種基本情感,卻是古今通感的。時至今日,「戀」也是我們的言談中一個常見的話題。比如明星的緋聞很容易成為「八卦新聞」,同學間此與彼的萌芽會成為一時間的轟動等等。這樣的轟動,也正是葉山夢紀寫給她母親的信中的好題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