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她正用不太熱情的眼光看著我。因為她向我告知了我的上一個結論的正確,那麼就該我進行下一步的推斷了。但是,瀧澤是一片對於我們每個人來說都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算要推斷,我們也需要來自警視的進一步信息。
「不怎麼樣,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非常普通的作品,作為一般人之間的酬答倒也沒什麼不可。難怪警視也不把這裏當做疑點。不過,出於我個人的角度,我倒是想從家居布置的角度提一個問題:如此大尺幅的書法作品,按理說應當掛在更高的位置。但這幅書法懸挂的高度卻和我們現在的壁掛電視差不多,就算是老人小孩也能觸手可及。希崎奶奶既然如此重視這幅實際價值並不怎樣的書法,那為什麼要把它放在這麼低的位置呢?不怕被她的後輩家人在頑皮的年紀損壞嗎?」
「反而是經常撫摸,容易讓手上的油脂留在這些物質之上,才會破壞品相吧。」
「我們已經有這樣兩條情報:第一,你的奶奶去了瀧澤,隨行沒帶什麼生活用品;第二,同行並負責交通的是餐飲店『香千里』的老闆,他給員工的借口中,說自己需要一周的時間去立石寺,也可以等價于說,他這次的仗義之舉大概要花費一周時間。去瀧澤一周,無論如何都是要備上幾套衣服換洗,那麼她的生活用品從何而來?她也沒帶現金,也不會用電子支付,那麼她顯然也是要做好這幾手準備的,可見她的瀧澤之行,其實已經計劃了許久,非常像是一次預想了多時的行動。希崎同學,你也說過,你的奶奶是近期才不斷提出想回瀧澤的,所以,我更認為她的意思是『親人帶著回去最好,不行的話就拜託外人,但無論如何都要在這個時間點回去』。那麼我們檢查這一周的時間點,並沒有什麼公眾的紀念日。那會不會是對她一個人來說的特別日子呢?」
「有些金屬和圖書的確不是呈銀白色的,比如銫,但銫這種活潑得過頭的東西在空氣中就會反應掉,更不可能留存幾十年。不過,像這種顏色,我倒是覺得也有可能是黃銅。不如,我們來做一個簡單的家庭實驗吧。」
在這些金屬裝飾中,銀白色的佔主體,略顯金黃色的是個例。首先可以肯定,這些嵌入木芯的金屬裝飾是以螺絲的形式固定,而非是直接在木材上鑿出孔嵌入金屬球(否則隨著時日變遷和木質變化,部分外沿的金屬球會變得難以固定而脫落)。在當時的工藝中,若是沒有在表面留下可供著手的刻紋,單以這個無處發力的半球狀外部,可是沒辦法將螺絲釘完整地旋入孔洞中。這樣一來,在當年成就這種裝飾,就需要一種特殊的技法:即是在製作螺絲釘時,先在外部做好可供螺絲刀、鑽頭等物著力的溝紋,在旋上螺絲后再用酸液等等將外部的溝紋腐蝕掉。在使用這一工藝的前提下,這些裝飾的本體就是用活動性弱的金屬或其合金製作,以免被酸液無差別地腐蝕。然而,雖然活動性弱的金屬能夠避免被腐蝕,但酸液在與外層金屬反應的過程中,也不可避免地會在內層留下類似污水沾在白紙上乾結之後留下的痕迹。所以,實驗的第一步是觀察這些金屬,確定它表面的痕迹顏色。
希崎奶奶與瀧澤的聯繫是她的家世。她是舊時定居在瀧澤的貴族人家的千金,與希崎家的上兩代,也就是希崎梅子的爺爺一見鍾情,於是隨著他私奔到了山形,並且斷絕了與實家的聯繫。也虧這麼一位千金小姐能鼓起如此大的勇氣去打破家庭、規矩與禮制的束縛。從她的這個故事可以想到,她應該是一位頗有行動力的人,這在多年後的不辭而別上也得到了證實,畢竟「遇事即行動」的意志倒也不是會隨時間而消退的。
「希崎同學,這些金屬的質地是什麼https://m•hetubook.com•com呢?木質外框都已經掉漆,而金屬卻能保持穩定的內嵌,就算是鍍了防鏽金屬,這麼多年也會被空氣滲透吧?」
「老年人雖然身子骨開始衰退的時間早晚有別,但記憶力開始減退,以及記憶本身被時間沖刷這兩點,是上了年紀都無法躲開的。要在這個恰當的時機喚起一段記憶,本身是需要經常的提醒的。無論是私藏的筆記本,還是某個喚起記憶的關鍵道具,總歸需要這樣一件外物。希崎同學,你在與奶奶朝夕相處的過程中,是否注意過她非常在意某件物品?」
「只是為了方便看吧。」河內同學道。「希崎同學說,她奶奶在沒事時會長時間地盯著這幅書法,若是懸挂在高處,長時間仰頭肯定不舒服;而這個高度,就算時間久了,也和我們看一段時間的電視沒什麼差別,不會有不適感吧。」
「瀧澤的貴族……會不會是這個貴族的家族中最近出了什麼事,作為家庭成員的,希崎梅子的奶奶必須趕回去處理吧?」
這句話里,卻也明顯聽得出她有些「你不過是歪打正著」的意思在內。說也難怪,在這一回的事件中,我在為希崎梅子解釋前兩起怪談的時候,給出的解釋是基於事實和已有線索的,看上去合情合理並且有據可圖;但在希崎梅子藉此樹立了我的人物形象,並請我參詳她的奶奶不辭而別的這起大事。然而,我在這件大事中的諸般思索,在她眼中卻是乏善可陳,我自我反思也有些這樣的意味在內。也就是說,我在這件大事中,雖然開動了思維給出了建議,並且從實證檢驗上看也是對的,但在希崎梅子眼中,總是有些「不得勁」。
這一份大尺幅的書法依然在希崎家老人的房間擺著。自她失蹤后,這間房間里的線索也早被警視排查過一遍,但書法自身並沒有被警視認為是可疑的東西。希崎梅子正在家中,她hetubook.com.com很快便拍了一張照片發給我們。
河內同學提出了這個合情合理的解釋。並且,這個高度在客觀上也有助於清掃。參考其他大尺幅作品,比如掛在高處的牌匾或懸在樑上的中堂,想要清洗的時候,就非得將它吊下來不可。而這個觸手可及的高度則可以便利地擦拭,而希崎奶奶正是經常地撫摸它。作為證據的,是這幅書法雖然已經上了年歲,以至於外部裝裱的木質相框都已掉漆而露出木芯,但這些嵌在木芯里的金屬卻是光亮如新。
「哦?泛黃?」
「這就是普通的鋼珠啊,只是奶奶經常用手撫摸它們,所以才不容易生鏽吧。」
「那就應該是你的奶奶自家族系裡的一個特殊日子了。」希崎爺爺之前生活在瀧澤,因為結識了希崎奶奶,並接納她的私奔后,不堪當地貴族的壓力而舉家搬到了山形。所以希崎梅子所掌握的也只有上三代人的情況。但希崎梅子的奶奶,更掌握著她之前的數代人,沒準這其中就有可能存在的記憶。
「這幅字必然關聯著來自瀧澤的信息,因為,瀧澤在過去是這一帶唯一製造黃銅的地方。」
「啊……這個真的有。」希崎梅子迅速地反應過來。「奶奶的房間里有一幅書法作品,我爸爸說,從他小時候,這幅書法就在家裡了,不過當時還沒有什麼異常。但在我開始記事的時候,就感覺奶奶經常會坐在房間里,看著那副書法發獃。我問奶奶會不會寫書法,她說她並不會。並且她寫的字雖然好看,但太小了,那幅字字體很大,奶奶寫不出來。」
希崎梅子對我們所提出的「請一位在瀧澤有人脈的知人驗證推測的真實性」的建議予以回絕。正當我以為是她對我這狗頭軍師的耐心終於到了極限準備發作的時候,她的回答卻讓我感到了驚詫:
「但是我們所經歷的戰爭和其他因素讓過去的貴族四散凋零。而且,找一個幾十年沒有聯和_圖_書繫的,由自己放棄了地位,還是女性的人回到家中,這種行為在貴族心態的人眼中,應該是一件很沒面子的舉動了,因為這無異於向『叛離家門』的人低頭。」我這樣評論道。「更何況,希崎奶奶在山形也生活了三代人的時光,並且她當年的人際也隨著時日增長而萎縮,她的家人都確信她近來已經沒有還保持走動關係的熟人。若是因為家中出了什麼事,想要由瀧澤找到希崎奶奶的話,無異於難上加難。我想,很大程度上,希崎奶奶回到瀧澤的原因是主觀的,也就是『她在踐行著某個屬於她自己的計劃』。」
「你這麼一說也對,這滿框的金屬,已經有幾個開始泛黃了。」
希崎奶奶的知交雖然五星四散,但她自己本人依然硬朗,神志也非常清晰,此次的不辭而別也不會是什麼精神失常下的舉動。於是,我從這兩點事實向希崎梅子道:
「警視剛向我們發來了情報,奶奶真的到了瀧澤。嘉茂同學的思維果然很厲害呢。」
「嗯……但我們家人的特殊日子,也都沒有在這一周的。」希崎梅子答道。
然後,這個實驗的主體是用白醋和油分別滴在兩種呈不同顏色的金屬裝飾上,然後擦拭。根據污漬是否被擦去,和白醋是否產生氣泡,可以得出不同的鑒定結果——在希崎梅子的這個具體例子中,白醋並沒有產生氣泡,也沒能消除污漬,但油卻做到了擦除金黃色裝飾上的痕迹這一點。所以,我們便可以斷言這是黃銅,而黃銅帶給我們的則是另一條結論。
這幅書法在我這個品題過許多書家流派的人眼中並不能引起什麼波瀾。要描述的話,恐怕也就如希崎梅子所言,是一張大尺幅作品,沒有題跋,正文是從右到左的「松竹千年」四個草書大字,落款是「五郎」加上一個辨不出印文的章。論書法造詣,它並不起眼,筆力鬆散,布局間架透出一股倉促和焦躁的情緒,毫無章法和https://www•hetubook•com.com美感可言,頂多算得下上品。論落款人,希崎家中也沒有人認識「五郎」這樣一個人物形象。但希崎奶奶似乎對這幅書法鍾愛有加,竟將它用玻璃封裱,珍貴的木嵌金彌邊,然後將這幅作品掛在了自己房間的照壁上。照片中,光亮的金屬顆粒規則地嵌入木質相框中,在手機閃光燈的光線照射下,一粒粒露出一半輪廓的金屬顆粒反射出一層光斑,不禁令人感嘆,製作這個邊框的價值遠遠超出了框里書法的價值。
「淵子,你看過不少書法了,覺得這幅字怎麼樣?」不懂書法鑒賞的奈惠問我。
——題出紀長谷雄《寒露凝霜》
「就不是普通金屬的那種銀白色,帶著一些黃色,卻又沒到金或銅那種一眼可見的顏色。」於是,希崎梅子又拍了一些特寫給我。我得以確認,這幅書法的邊框上密集地鑲嵌著三圈金屬裝飾,都是半嵌入木芯,露出的部分為半球狀。金屬裝飾按照行列規矩地對齊排布,這總數不啻數百的金屬裝飾大體都是銀白色,但有少部分的確如希崎梅子所說,顏色與周圍相比顯得有些異常。
我深知,這份「不得勁」的來源是一蹴而就的心理——希崎梅子見我能一句話解開那些怪談,便認為我也能憑一個建議,或者一次簡單的行動規劃就找回她的奶奶。殊不知人世之深猶甚於故事,需要去揭開一個刻意被隱藏的故事,所付出的努力自然遠比解開一段怪談要多出許多。不過,我也能理解希崎梅子,畢竟我在推究她奶奶的行動時,所使用的思維模式並非根據線索與證據得出結論,而是根據常人的思維慣性在做判斷,因而她也對我的猜測的命中率有所懷疑。雖然,警視力量運用科技和信息技術最後證明了我的推斷的正確——監控畫面已經證實了希崎家的老人乘著那輛「香千里」的骯髒小貨車一路到了瀧澤,但我「無非是瞎貓碰著死耗子」的印象恐怕也深植在了希崎梅子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