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可以說是相當大多數的人們,都懷有或多或少的自私心。有一句話成了這種心境的立足點,那便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比如室町時代的足利義政,在自家的花之御所里花天酒地、飲宴享樂,全然不顧應仁之亂的兵燹凶禍;又比如戰國時的陶晴賢,以「天予不取,反受其殃」的理論為自己辯護,而弒殺沉迷享樂的主君大內義隆實際操控主家。當然,這些視天下為己出的自私者,即便一時間權勢熏天,最後也都沒落得什麼好下場。
小野龍次低著頭向熟悉的方向邁步,但還沒走多久,就被迎面的人撞了個正著。我和奈惠在遠處看著,彼此通過默契得到的溝通是:我們想到了一塊,這顯然是有意和小野龍次製造摩擦。這個撞上去的傢伙,穿著其他學校的服色,套著毛線帽,外面裹著連袖運動衣,本來在這個補習機構所在建築物的入口處徘徊了好一陣,在看到目標出現之後,才裝作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捂著頭往建築物里走。當然,他的不看路顯然是擺明了要撞上去的。
在眾人的圍觀下,這個撞人的人倒是沒有造次,小野龍次本身也不是火藥桶。撞人者在這時妝出一副講禮的模樣,將小野龍次拉起來,然後幫他收拾掉在地上的書本。小野龍次本人也沒有就此發作,也鞠了一躬表示對對方拉起他並整理掉落物的感謝,然後便將不能用的手提袋裡的東西往書包里轉移。事件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火藥味,於是周圍的人也漸漸散去。撞人的人在道歉過後,這個人便走向了和小野龍次預定的行動相反的方向,也就是我們這邊。
「你丟的是這份東西吧。」我將右手上的東西在他眼前揚了揚。「同樣報考歷史系的霞高前輩的補習筆記。」
我們透過人牆看向事件的發生源,這場面是一片狼藉:小野龍次猝不及防,除了他本身倒地和_圖_書之外,他原本兩手也各拿著若干東西,這時也都散落在地上。左手一側是一本還套著封皮的新書,從書名上看,似乎是這個輔導班剛發下來的輔導資料,我看不少從這棟建築物里走出的學生們都拿著與它相同的一本;右手一側則是他自己的一個手提袋,似乎因為用得久了,比較老舊,現在因為這麼一撞,使得袋體與提繩之間的縫線就這麼斷開,袋子里的東西也全都掉了出來,裏面是各種小野龍次自己的東西,比如文具、筆記本和寫滿了筆記的舊書。
然而對於小野龍次來說,失而復得的筆記本,能讓他對周圍的危險認識得更加清楚,從而在補習班對自己有更加周全的自我保護。這看上去是件因禍得福的好事。但是,小野龍次真的這麼認為嗎?
奈惠的思考總是比行動和身體反應慢半拍。正當她打算轉頭問我為什麼的時候,我已經拉著奈惠往建築物的牆根一閃。說時遲那時快,當事的雙方似乎同時在這一刻發力:蹲在地上整理物品的小野龍次猛然起身追向這個撞人的肇事者;而這一方也拔足便跑,頭也不回地沖向更遠處。小野龍次終究是起身的時間慢了外加體格的弱勢,眼見得那個大塊頭將他越甩越遠,小野龍次追逐的表情越發顯得不甘,終究是停了下來,咬牙切齒地望著那個背影消失在遠處。
這時,眼尖的奈惠忽地用右手扯了扯我的左袖,然後左手稍稍抬起,以一個難以察覺的幅度做了個手指的動作。顯然,她這是只給我的暗示。我順著她所指方向看去,在不遠處就發現了熟悉的身影,那是小野龍次,他正背著書包,從街邊一棟建築物中低著頭走出來。現在的他在經歷我們對他說的這些話之後,心境似乎又有了些隱約的變化。而且,他出現在這個時間,似乎也有了些額外的意義。
這本筆記原本https://m.hetubook•com.com是收在手提袋裡的,所以這個大塊頭一來需要盯住小野收拾東西離開補習班時放筆記的位置,二來要製造衝突把手提袋裡的東西重新落出來。若是要搶那本人手皆有的輔導資料的話,它本就夾在小野的手裡,一個箭步發力搶過來再逃跑就沒事了。
「對了,淵子,你是看過內容才知道那是霞高前輩的筆記嗎?」
「啊,是,是!」他魯莽地將我本就拿得不緊的一卷書物一把搶過,將它送到距自己眼前近得誇張的距離翻了翻,這才重新扶了扶額頭,面對早已站在他眼前的我,和剛將他的其他物品整理完畢送來的奈惠,連連鞠躬道:「謝謝嘉茂同學,謝謝宇野同學!」
然而,雖然「爾曹身與名俱滅」,自私自利的品性卻一代代傳了下來,時至今日,在物慾的催化下還有愈演愈烈的勢頭。就拿小野家的稻田來說,小野家自身有豐富的種植經驗,但他們不將它公開,而是秘而不宣,使本家的山形大米有卓越的品質從而佔領市場牟利,這在今天看來已經是再正常不過的選擇。但其他競爭對手卻容不得小野家一家獨大,在地面上因為隔離屏障和監控攝像無法進入稻田搞破壞,他們就用低空無人機這種手段,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這焉能不讓人感慨這種只為自己考慮的心情呢?
筆記本物歸原主,對我們不具感情傾向的旁觀者來說自然是好事。對那個下手的搶奪者而言,就算他在跑出一段距離后低頭檢查時發現筆記本不見了,他也只會當成跑步時無意間甩出去落在了地上,除非是他在補習班上看見小野龍次再拿出那本筆記,否則他依然會沉浸在自己的勝利感當中。
顯然,那個撞倒小野龍次的外校大塊頭趁著他的物品散落一地的機會,渾水摸魚順走了他的這本筆記。其意圖不言而喻,自然是為了壓低小野龍https://www.hetubook•com.com次的學習能力。首先,為什麼衝著這特定的一本筆記而去?我們可以猜想,他之所以要對小野龍次下手,說明他是小野的競爭者,那麼就該和小野上同一個補習班,並且在補習班的課堂上,能夠觀察出小野最為依賴的工具就是這本筆記。他自己也和小野有同一個報考志願,那麼這本筆記也能為自己所用,這便是這個嫉妒兼自私的傢伙之所以下定決心動手的理由。
這是很容易就能推知的事情。並且,他參加的補習班的同班同學中,只要有同在霞高的人,並且留意過每次校內考試的排名,知曉他的學力后,他的野心便是昭然若揭。雖然在整體層面上,歷史專業並不熱門,但在篤定了志向報考這一方向的競爭對手之間,相互的明爭暗鬥同樣會相當白熱化。我有一股預感,若是其他學校的人知曉了他的實力,是否會像嫉妒小野家大米的競爭對手一樣,對他下黑手呢?
小野家的耕地上被人有心地播撒了某種危險的液體。雖然我們無法判明具體的策劃與實施者,但從動機上考慮,沒有人會無規則地用這種大費周章的方式破壞田地,所以可以認為,這顯然是和小野家作對。小野家也不在其他行當上得罪人,故而可以進一步相信,這就是那些「見不得小野家大米賣得好」的人所作出的勾當。這種「見不得別人好」的心理,說白了便是嫉妒和自私。
在發現自己少了那一本最重要的筆記之後,小野龍次和那個肇事者自然都選擇了最直接的反應:一個跑,一個追。但他們都忘記了一點,那就是跑步時定然無法注意自己的衣著。當那個大塊頭動起來的時候,他原本的路線是會正好和奈惠撞上的,所以他顯然要做一個避讓的動作或是將奈惠推在一旁的動作。不管怎樣,他都是要側過身發力的。但我將奈惠先是一拉,兩人再往後一退,於https://m.hetubook.com.com是兩人便都背靠牆根讓出了通路。在他看到通路已經讓開的情況下,他的腰又會下意識地往正常方向發力,將身體的動向扭回正常的角度。而這一下發力所扭轉的角度,恰好會讓寬鬆運動衣口袋中的筆記本朝向我們,並因為離心力甩出來一截。而我則正好伸出手,在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小野龍次身上時,取過了他身前的這本筆記本。
「啊?!」
比如說,我和奈惠是在忙完學生會的工作后才放學回家的。他並沒有參加任何社團,卻在這時候才回家,再加上在我們學生群體之中也非常熟悉這棟建築物——我們可以斷定他參加了課外補習。補習自然是為了將來的升學考慮,霞浦高中有許多參加了課外補習的同學,但補習機構也就那麼幾家,報名后碰上認識的同學也是非常有可能的。這棟建築物里就是那麼一家補習機構,奈惠向其他同樣在這個機構補習的人打聽了一下,很快得知他參加的是其中文史方向的補習班,這說明他還是執意選擇了自己的道路。
我和奈惠走在放學的路上,討論起這件事時,我便生出了上面這個想法——自私著實不是什麼好的品性。一旦所有人都變得「極盡私慾」時,這個社會也失去了「兼相愛、交相利」的一切活動,自然是無味得很了。
甚至可以猜測,他在高中學業尚有一年的時間開始突然加壓發力,顯然所圖非小:歷史專業並不是報考熱門,它的招生門檻相對比一般專業放得低一些,競爭壓力也相對少一些。霞浦高中本就集中著學力拔尖的這一批人,小野龍次雖然性格陰鬱,但他還算不錯的成績說明他的學力至少不用犯愁。如此想來,他還要發力參加補習,說明他並不願止於報考泛泛的歷史系專業,而是覬覦著名校名門。
「幹什麼!……啊!」剛經歷劇烈運動的小野龍次回過頭的下意識反應不免有些不客氣。而當他發和_圖_書現向他搭話的是他的同班同學兼學校的學生會長時,他又不得不為之前的無禮而窘迫。然而,他目前正被人擺了一道並且心跳因為運動加快,不平的心境始終佔著上風,讓他連禮貌的道歉也忘在了腦後,只好用一聲驚呼掩蓋自己的失禮,但始終找不出合適的言辭來解開他越發的尷尬。
小野龍次身形瘦削,這個撞上去的人身材敦實,於是倒地的便成了小野龍次。奈惠倒是好心,她生怕自己的同學吃了虧,不由我再說出「再觀察觀察」,便拉著我往那個方向跑去。我們本來也離得不遠(否則奈惠沒必要用那種非常隱蔽的方式讓我注意),跑過去的時候卻已經被隔在了人牆外緣。由於這個時候恰好也是這個補習機構的放學時間,等於說這裏也形成了一個放學回家的人流高峰。這一下突發事件讓這個建築物門口聚集的其他人也瞬間將注意力集中到了這裏。
接下來,我為什麼能反過頭奪下那本筆記?這倒也不難,因為筆記本終歸是個大開本,並且有相當的厚度。而我們的校服雖然各校各有設計,但相對來說還是有總體上的統一的,例如男生大體是西裝襯衫,而女性大體是水手服。這些衣服的特點是貼緊身體,換句話講,這些衣服的口袋都不適合立即藏下一本大開本的筆記。那麼,大塊頭順來這本筆記后藏在哪裡呢?只能是他穿的運動衣的口袋裡,這種寬鬆的運動衣是套領式樣,腹部左右開了口袋並從中間打通,這個空間便是最理想的藏筆記的地方了。
「要攔下他嗎?」我忽然轉頭向奈惠問道。
「又何必看了內容才知道呢,在我跟你說要不要攔下他的時候,我早已知道那個撞人的學生就是衝著它而去的,否則我為什麼能從他身上再把它搶回來?」
「小野同學,慢著。」我慢慢走過去,拍了拍他起伏的肩膀。而奈惠在我的安排下轉身繼續為他收拾東西。
答案似乎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