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便是介紹我。我本人並沒什麼可資煊赫的功業,無非是將嘉茂家學拉大旗作虎皮地給自己當外衣。但鷹司貴以不知從哪裡打聽到我的一些往事,比如書道得到了全國屈指可數的書道大家菱湖鶴見的認可,以及協助鹿洋商業街辦出了名聲最好的第七屆惠比壽祭等等。此時添油加醋地說來,倒也讓本來並不客氣的兩位成年男性眉梢稍動。
我雖然已從相面的角度對這四人大抵有了了解,但我著實是不懂看畫,面對她的勉勵兼督促,我也無法表現出十足十的自信。但鷹司貴以到底最藏不住感情的波動,被我瞥見並捕捉到了她臉上轉瞬即逝的一抹紅暈。我本打算唯唯以對,但在這個發現之下,我只能改口,道:「既蒙令愛青眼,家學修為雖然尚淺,唯願不孚所期。」
雖然話題活絡,但成年人自然顧著成年社會的話題,鷹司貴以和我不免在對話中有些多餘。她向父親示意並得到允可之後,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們一起走到了包廂外的屏風處。她低聲向我道:「嘉茂……同學,父親總算是認可了你。接下來可就是關鍵了。」
「這是一枚黃龍玉扳指。」他一隻手環著取下扳指后隱然有些不慣的另一手拇指,一邊細聲細氣地道。「剛才這位富山先生說,這扳指定然是戴了三十五年以上,才能把這枚扳指磨得如此溫潤。但我戴這枚扳指的年歲並非三十五年。以你的家學所見,我戴這枚扳指有多少年了?」
在繪畫題材的選擇上,風景是一個大門類。就和攝影師拍攝照片的取景一樣,各種各樣的自然或人文景緻也在畫家的筆下呈現「美」的觀感。從繪畫中透露的「美」的感覺,來自於諸如構圖、上色等繪畫技法的運用,以及對真實景緻的還原。有個故事可以說明這一點:唐土的名士蘇東坡有一次正用硃筆(蘸滿紅色墨的毛筆)畫竹子。
和*圖*書旁人見了問道:「世界上哪有紅色的竹子?」蘇東坡笑著反問:「那世界上哪有黑色的竹子呢?」風景畫便是這樣,在一定的境界之上,有的追求寫實,有的講究寫意,不一而足。
基於這個現狀,顧客又覺得「茲事體大」,自然直接就找上我們家,點了父親的名。父親原也以時間的理由推脫過,但這顧客一面強調「這是很重要的判斷,交給你家的學生我可不放心」,一面恭維父親「事關重大的鑒定肯定得請重量級大師出馬」,總歸是半哄抬半強硬地把父親請出了山。父親原本計劃在小田原這趟差出完之後趕回霞浦,正好趕得上約定的時間,但事實上小田原那頭也是個棘手的活計,耽擱了不少日子。父親只好向顧客那頭說明情況,請求另換他人。然而令人驚詫的是,本以為顧客那頭會把父親一頓好罵,但顧客只是對父親拋下這麼一句話:
於是,我就被莫名其妙地安排上了這麼一樁差事。當然在我了解這些情況之後,我還是讓父親領到了他本該擁有的一頓好罵。但我在和友人宇野奈惠商量的時候,彼此都感覺事情有些奇怪:我不懂繪畫,自然也不可能在外人面前表現出有鑒定畫作的本事;父親更不會沒來由地把根本不懂看畫的我推到顧客面前。那這顧客認為「茲事體大」的活計,又是出於什麼原因,讓他直接點了我的名呢?我和奈惠直到赴會當天的臨出門,都推究不出其中門道,不明就裡的我只好先去趕了這個場,把嘉茂家的門楣保住再說。
我應承過後,他便將我引到三樓的大號包廂落座,包廂有供用餐的大圓桌和供先到者休息的若干沙發,此時已有四人坐在沙發上,另有兩人叉手肅立在後,顯是使用人模樣。這五人也是清一色的和裝。加上引我前來的一人,包廂外侍立的二人也穿著和_圖_書
和使用人同款的和裝,足見陣仗之大。我進入包廂之時,推門聲自也驚動了沙發上的主人們。就坐的四人當中,有兩人起身轉向了我以示迎接。見到這兩人之一,我此前的疑惑才通盤解開。
與鷹司貴以一同起身表示迎接的是她的母親,以我看來的確當得起端莊貞淑的「撫子」的評;另兩人一人是她的父親鷹司將嗣,五十一歲,高鼻深目的瘦削身材的確如鷹隼一般;最後一人是為了搭排場而蹭在這裏的酒店經營者,鷹司貴以不過把此前聽到的吹噓簡略重複一遍。
這就是本地的權門,華族末裔的鷹司家,起身的二人之一便是我的同班同學鷹司貴以。在霞高的一年級,她心高氣傲卻又私底下歆羡純真的戀情,既與我發生過摩擦被我「整」過,卻也被我從一個感情騙子手中所救拔。此後,加上另一樁算得上是「救命」的機緣,這個傢伙就徹頭徹尾成了我的擁躉了。這次鷹司家鄭重其事地要購買一幅畫作,非要點名嘉茂家來鑒定倒是很符合這一家的作風。但在父親無法抽身的時候便找上我,這自然是滿以為「凡事淵子大人都能解決」的鷹司貴以的意見了。鷹司貴以穿著淺蔥色和裝,樣貌也足當是「璧人」之評了。她在眾人面前自也矜持,一面將我迎入沙發旁,一面向我介紹她同座的數人。
「是的。爸爸媽媽這是在為我……準備嫁妝。」原來,這才是她方才臉上泛起紅暈的原因所在啊。
放眼霞浦,雖說規模是不大,但人數卻也不在少,各行各業也都齊備。要說從事文玩鑒定的鋪子,我熟悉這一行,也能數出個三五家。這些做鑒定的人大抵也認識我,畢竟他們店裡能稱作「火眼金睛」的師傅,都是嘉茂家教出來的。
我並不懂美術鑒賞,但我卻也有不得不接下鑒賞美術難題的場合。這緣於我的家門所致:嘉茂家緣于陰陽學的和_圖_書大成賀茂家,在陰陽術數不行於世之後改為從事學術研究。一般來說,我家中的收入分為這麼一些方面:我家父母都是附近大學的教授,他們有工資和科研教學的收入;祖父、父親和我三代人依然從事堪輿、擇吉等等為他人「占卜」的事情,能獲得若干酬勞;此外便是父親以自己學術權威的身份對某些東西作出論斷所得到的諮詢費用了。問題就出在這第三塊上。
「鷹司先生這枚扳指,若是期間從未更換過的話,屈指算來應該是十一年又四個月前戴上的吧。」
「別人都說嘉茂家的學問淵深似海,真有這麼厲害嗎?」這個蹭排場的胖子也察覺到了場面的尷尬,於是向鷹司將嗣提出建議:「要不咱們拿個什麼東西給她測試測試?」
我對玉器鑒賞倒是入過門,知道這枚扳指的材質是名貴的黃龍玉。然而我也確信,鷹司將嗣肯定不僅僅是問「這是什麼玉」這般簡單的問題。於是我便以眼神示詢,等待他說出自己的考題。
然而眉梢稍動也就僅僅是稍動罷了,書道和找人的本事並不能給鑒定名畫當台柱。介紹完畢之後,作為男主人的鷹司將嗣毫無「落座」的表示,氣氛當即冷了下來。
沒奈何,我只好默默掛斷了電話。我也知道,這樣的古怪規矩的確存在。比如有的賣家出手時就明說「只賣三天」,過時了那就真的是一點不候,哪怕買家加倍出錢都不賣。這次父親所遇上的就是類似的情形:霞浦有一位顧客看上了一幅畫,於是聯絡了本在東京的賣家。賣家答應帶著畫來霞浦一趟權當「看貨」,但也提了個要求,那就是「當即拍板」。所以顧客必須要帶著鑒定師一同去看貨,而且日子已經敲定。
「我也想問一問鷹司同學呢。你的母親說這是為你購買的畫作,這幅畫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坐下吧,干站著成什麼樣子呢。」https://www•hetubook•com.com還是那位好說話一些的鷹司家主母發話破解了尷尬。「咱們這次看這幅畫叫上你,一來是女兒一再向我們推薦你,二來這幅畫也是為女兒所買,衝著貴以對你的信任,你等會可得好好表現才是。」
鷹司將嗣點了點頭。在他眼中,只知道霞浦最權威的文玩鑒定師傅是我父親。我雖然是父親的女兒,眼光比一般人或許銳利一些,但終究在年齡上沒法讓他放心。他對酒店經營者的建議表示了認可,從拇指上褪下一枚玉扳指。早已會意的胖子不待他多言,已然起身雙手接過,然後將它放在了沙發中間的茶几上。鷹司將嗣完成這動作熨帖已極,甚至都沒有脫離完全倚在沙發背上的舒坦姿勢。
「父親,你明知道我一點也不會看畫,為什麼還把這件事推給我啊?」我在電話里向父親,嘉茂尚史抱怨著。
我真有一眼就能準確辨出一塊玉扳指戴了多少年的鑒定眼力嗎?自然沒有。但我好歹懂得一些思維的運用,知道怎樣去縮減正確答案的值域,這可不是嘉茂家學的玩意了。我知道黃龍玉在2004年才被發現並引入這個國度;我知道黃龍玉的名稱和地位足以讓鷹司將嗣這樣身份意識強的人趨之若鶩;我知道「取下久戴的扳指產生『少了東西』的不適感至少要十年以上的工夫」;我知道鷹司貴以十年前已然是記憶明晰的七歲;我知道兔與馬的刻紋只能用於表示出生或雕刻年月,而我方才從鷹司貴以那裡了解到他父親並不屬兔。有了這些信息,加上此時的年月,我自然能算出他佩戴這枚戒指的年月。當然,只有這最後一步,在這年月加減上面的高速運算,這是百分之百的家學本事。
「淵子啊,我現在被另一個主顧纏在小田原脫不開身啊。你也知道,文玩道上有些人古怪規矩多,有些時候遇到了那就是捱不得的。」父親在電話那頭無奈地解釋。
www.hetubook•com.com這個「十一年又四個月」,對知曉答案的鷹司將嗣夫妻二人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了。他們兩人共同的反應自然表明了我答案的正確,並且我作為「鑒定師」的權威自也就樹立起來了。直到此時,鷹司將嗣的神色才終歸露出了幾分敬意,而體察於此的,那個姓富山的胖子立刻開始活絡話題,總算使氣氛重新緩和。
這第三塊收入來源的具體形式便是「鑒定」。假設一位藏家購入了市面上的某件文玩,這是物有所值的真品還是商家用來詐錢的贗品?藏家雖然大抵是出手闊綽的金主,但對文玩的鑒別力卻未必都有如斯的水平,鑒定師的功用便在這時派上了用場。文玩的範圍也著實很廣:玉器、瓷器、木器、字軸、畫軸……難以一言而盡。我懂一些書道上的學問,機緣之下也涉獵了一些玉器、郵票、葫蘆之類的門道,所以,在父親和祖父因為業務無法抽身的時候,我也會幫著對一些這樣的作品進行鑒定。但我在畫作一道上是一概不知,而父親不知為何,近來竟爾將一樁「看畫」的差事推給了我,令我著實有些鬱悶。
在鷹司將嗣銳利的眼神之下,鷹司貴以縱然有心助我,也不敢妄動。更何況我用眼角餘光瞟向她時,她也完全沒有暗示的意思,可見她也對問題的答案一無所知。但就像我第一次評價鷹司貴以是「自作聰明」一般,鷹司將嗣的提問無疑也是「自作聰明」,無非是不太能看出來罷了。我裝模作樣地從手袋裡拿出放大鏡,對這扳指表面的兔與馬的刻紋觀察了一陣,便道:
指定的見面地點是位於鹿洋商業街的,霞浦排的上號的一座酒店。我按照父親的要求,穿著正式的淺藍色和裝前去,並且在前胸別了一枚藍色配飾作為記認。來到店門口,立即有一位穿著黑色和裝,同樣也是非常鄭重的人迎上來招呼:「是嘉茂小姐嗎?」
「你沒時間的話,讓你女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