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了在遊戲的一個限時活動內贏取更多的得分,便請了擅長花札的明石同學作為外援,代價便是「我必須一同跟進關註明石家正在關注的一件事」。這件事的具體情況是:一位浮世繪畫師忽然得到了來自一個富人莫名拋出的橄欖枝,希望一睹他的一個風景浮世繪系列。出於對「莫名」的未知感和「為富不仁」的戒備心,在我們事前的預期中都是對這件事的憂慮。
挑明這個問題焦點之後,我的思路也很簡單:把富人腦海中的成見直接擊碎就行了。因為,富人是外行,又是在談資助時處於絕對優勢的供資方優勢地位,跟他講「技法、醞釀、取材、構思」這些道理是講不通的。要讓他扭轉既成觀感,那就只有從根底上完全把這個觀感擊碎。
畫師生怕自己聽混了這個時間限制,還讓富人再重複了一遍,才確定無誤就是「一個月內」。這個系列叫做「三十六景」,除開已經完成的九幅,畫師手上還有兩三幅已經起筆,各處於不同的完成狀態;剩下的三分之二、二十四五幅都還是連一點鉛筆稿都還沒打。雖然我不懂浮世繪創作,但我敢確信浮世繪精品的創作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三十六景完成的那九幅畫也是畫師花了近十年的功夫才陸續完成。剩下二十多幅的缺口,只給一個月時間。一天一張浮世繪的工作量,別說這畫師只是普通的浮世繪畫手,哪怕他是葛飾北齋再世,恐怕也無法在時限要求內完成任務。畫師此時已經覺得「這個富人可能只是在消遣自己尋開心」,但他還是生怕錯失機會,於是便對浮世繪的創作再約略解釋了一遍,並且著重強調了「一幅畫的創作周期是絕對不會短的」。然而富人還是不肯絲毫鬆口,就是言辭錚錚地要求一個月內完成。
「這樣的話,那就只有『速成畫作』這麼一個機關了。如果您這樣的專和_圖_書業人士在場,那這個機關一樣無法得售;但若是只有外行人在周圍觀看的話,這個計策就足以矇混過關。」
一時間,畫師心下猶疑起來。總而言之,他著實很不願意徑自破臉了結此事。因為他一方面的確很希望得到富人的資助,這代表著自己的作品得到認可,從而自己在之後的職業生涯中就有了若干聲名;而另一方面,他也認為富人這個對時間觀感的認知還不是頑固,若是說明一下客觀事實,也應當能把他的觀念扭轉過來,重新商榷更合適的計劃。然而,在這最關鍵的「說明」一節上,畫師卻也不知如何向富人解釋。因為在富人這個外行眼中,浮世繪的選景、技法、意境高低沒法講明,他看到的事實只有「一個人半天時間的確畫出來了是那麼個樣子的浮世繪」。要怎樣去攻破這個人的成見,著實是個難題。
「一個月內。」
畫師和幫閑人事前也預料到了到場后需要花時間布展,故而來得比約定時間早了許多。加上估計的時間也盡量往寬了算。故而他們做完準備后又等了一陣,富人才按照約定的時間到來。富人到來后,對這些畫作的確表示出了高度的熱情。但作為對浮世繪深有研究的畫師,也能從對方的話語中聽出來對方到底是內行還是外行。很不幸,這個富人並不懂欣賞浮世繪,許多本該運用在語言表達當中的專業名詞都沒有出現,所以畫師確定他只是一個外行,只是單純從「畫面符合他的審美取向」這一點上表達了他對這批浮世繪的喜好。
「既然已經明白了這場表演是行政部門主辦的,那就可以說是『身後站著不少高人』。要說其中藏著某些令畫作快速完成的機關,倒也不是沒有可能。我想,那一群被招徠的投資者們可不會滿打滿算地在那個表演者面前半天不挪步,就為觀看浮世繪的繪和*圖*書製過程;行政部門肯定還安排了其他的表演項目。我們又知道,現在面對的這位富人是個外行,那麼,這個『半天完成』的說法是不是他親眼、全程地目睹,都要打個問號。沒準這隻是他道聽途說來的,其中或許還有誇張成分也說不定呢?」
畫師也說了表演時所畫的尺幅,大約比他的這個三十六景系列還要大一些,卻也沒大出多少。我在志賀神社見過了油布包裹的畫框,從畫框尺寸也足以估計畫面的尺幅。所以我對表演浮世繪的尺寸也有了一定理解。這位浮世繪畫師說,完成那麼大尺幅的畫作,打線稿一小時以上,再上色又要五六個小時,半天時間是絕對沒法解決的。
既然已經肯定「半天之內絕對無法畫出浮世繪」這個事實,那就只能是事先畫好需要的浮世繪,然後在表演時出其不意地顯露出來。傳統的「換畫紙」方法有人在側並不好使,所以他們使用的是非傳統的方式,也就是把浮世繪藏在畫板下,上面覆蓋一層可溶材質的紙裝成白紙。在覆蓋層上用黑色塗塗抹抹,權當是在白紙上打線稿;而在上色環節,則是用溶劑溶去外層,讓底層的浮世繪顯現出來罷了。
一時間,畫師無法給出令他滿意的解釋,只好先向這位富人央求寬限一天時間,然後向明石宮司彙報了這些事實並央求我們的幫助。而我則順理成章地被納入了後援成員。畫師和富人都不是蠢人,他們的言語交鋒之間都帶有鮮明的意象,畫師的轉述也是條理清晰,並不需要我再加以整理。現在的關鍵就是:我們怎樣讓外行人明白,一幅半天內畫出來的東西並不是真正合格的浮世繪。
真有人能一天畫完一張浮世繪嗎?線稿可能可以,但上色並對線條進行精緻處理的作品,比如這位畫師的這個三十六景系列,就不可能在一天之內完成。趙明誠謝客
和圖書三日填五十闋《醉花陰》,這些趕工作品的質量自然就落了下乘。然而,這位富人對浮世繪成畫時間的觀感,來源於他觀看過一次他人表演的浮世繪作畫。那同樣是一幅從零開始,到最後完成上色的作品,耗時只有半天。
我補充的解釋便是,在招商引資的過程中,投資人們應當不會把精力全程投入到這個無關緊要的表演項目上。行政部門完全可以先安排他們看到浮世繪創作的開始,然後用項目介紹或者其他表演把注意力吸引走,等這一行離開的時候,再把事先就已經畫好的浮世繪拿出來假稱是「當場完工」,反正這群人中也大概率沒有專業的浮世繪師,西洋鏡很難被拆穿。
既然富人表示了對畫作的青睞,那接下來就要談關鍵的「資助創作」的話題了。富人雖然不懂繪畫,但他在交涉方面卻不是弱者。他先是繼續以外行人的話語恭維畫作,並且提出「迫切希望看到這個系列的完成」,再提出「在創作過程中若是遇到了什麼困難,我可以出力幫忙解決」,這就算是掌控了話題。畫師這邊也順著熱絡的氛圍,提出了一些擺明了不是難處而是討錢的「難處」,比如說畫具需要添置,或者自己的繪畫技巧還很稚嫩需要去藝術院校進修等等。前一個「難處」富人答應得很爽利,但后一個卻讓富人產生了反應。他回答說,這些資助是建立在「能讓我滿懷整個系列完工」的期待之上的,若是再去藝術院校進修,那又是遙遙無期的日子,他並不希望自己的資助變成一個看不見期待的畫餅。這句話總算是稍微揭開了富人資助目的的一角。畫師也聽出其中必有緣故,於是也順著他的話題道:
「一個人半天之內畫出了浮世繪」,並且我們已經知道這是一場表演,那我們就完全可以相信,這個速度也是扣去了浮世繪正常創作的若干流m.hetubook.com.com程,才得以倉促就位的。比如他不用事前實地選景,可以臨摹一幅固定的畫作形成手感,當一切形成結論並得以機械記憶之後,那些「思考該如何表現」的時間就可以全部省去。如果不是創作,而是機械地「復現」一幅非常熟悉的畫,這個流程的耗時控制在半天之內,這麼一想,我覺得倒是在正常的範圍之內。
「是不是那個富人所看到的表演上,浮世繪的尺幅其實很小?」
「您開出如此迫切的要求,有沒有什麼必要為之的理由?」畫師越發覺得富人是在消遣他了。但他還是竭力保持克制,一步一步地確認對方的想法,讓自己不錯過任何一步機會。
「你們畫浮世繪的過程我親眼看過。」富人道。「有人帶我去觀摩過浮世繪的作畫過程。當時表演的人下筆飛快,一幅你這麼大規格的風景畫也就半天時間畫完了。我已經給了你一個月,時間是足夠充裕的吧?」
畫師一行到了土浦的畫室,把各幅畫上的油布卸下,再一一擦拭表面,搬到畫架上。這九幅畫都屬於「茨城三十六景」系列,這是這位浮世繪畫師一直以來心念的夙願。他原本在默默無聞地進行創作,但這位富人不知從哪裡打聽到了這個情報,在聯絡上畫師並觀看了他當前正在創作的一幅之後,對整個系列都表示了濃厚的興趣。富人提出「想看看整個系列已有的畫作」,並且開出了「若是滿意,便資助完成系列剩餘畫作」的價碼以示誠意。
「那麼,我憑藉現有的能力自行創作,倒也能儘快地完成這個系列,那麼,這個資助計劃可以持續到多久呢?」
「就算是把流程簡化到這個份上,半天時間也是絕對不夠的。」畫師在聽過我的第一步闡釋后,對此給予了否定。他說,就算按照我的說法,把構思題材、選擇畫具、醞釀畫法等等統稱為「繪畫時的思考」的這些時間統統忽
https://m.hetubook.com.com略,以萬事俱備、胸有成竹的姿態來創作浮世繪,半天時間也是絕對不夠的。就拿「打線稿」這第一步來說,就算已經打好腹稿並練得定型,復現這個線稿也要一個小時左右。就拿花札里圖案比較繁複的「櫻與幕」這張光牌來說,它尺幅已經小得足夠,浮世繪的職業畫師大都練習過花札圖案的臨摹,對圖案已然非常熟悉,復現它也要半個小時。這樣一想的話,我又對畫師道:
「那也不是。要是花札那麼小的畫面,富人自己說來也沒有可比性了。我已經特意打聽過這場表演,還有這麼一些細節可以補充。這場表演是在千葉縣的一個以培養藝術人才聞名的城市,性質大約是地方行政部門為了吸引投資而設置的表演環節,本也不是什麼完全自由的藝術創作。這個表演是為了引出富人們的囊中物向這些地方流動,表演自也是盡阿諛奉承之能事,這幅畫的內容,據說就是稱頌這次到來的投資人一行中的主賓的業績。」
畫師與富人具體的會面安排在土浦的一家專業畫室。在霞浦,似乎並沒有這般對外提供的專門創作空間。從霞浦到土浦,畫師自己並沒有搬運九幅大畫板的車輛和人力,還是由明石宮司這邊介紹了兩個常時幫閑的漢子,其中一個有一輛輕卡車,這才讓畫師這邊得以安穩成行。幫閑人一方面出工出力,另一方面卻也是傳閑話的好手。我們通過明石宮司的聯繫,得以清晰地掌握畫師到了土浦之後的動向:
「然而當時的人群中就有完全沒挪步,一直看完了浮世繪的創作過程。」畫師道。「在那個會場,也不是投資人一行所有人都是統一行動的。一些毫無決定權的隨員,比如各人帶來的司機和秘書等等,他們就在會場上隨意閑逛,其中就有對作畫感興趣的人全程看完了這個表演創作,並沒有你說的偷梁換柱的問題。」畫師隨後又一次否定了我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