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魚餅?」我注意到了這個關鍵詞。霞浦是個三面環水的城市,漁業同樣很發達,我也知道魚餅這種食物。而劍谷優子所調查的那個環境是一個海島,同樣是仰賴漁業的天惠。我確信魚餅這種食物在同一個國度里基本都是指同一個物事,頂多是做法上一些細微的差別。魚餅由魚肉混合麵粉、雞蛋等等製作,製作時若是沒有把魚刺剔除乾淨,那就很影響品嘗時的體驗。因為我們無法確定魚餅製作人到底是否用心,所以吃魚餅的時候,都是採取小口慢品、小心翼翼的方式,以免大口咀嚼時被魚刺干擾。
在劇組形成對魚餅統一、一致的好評后,這個漁家女再藉助劇組的人脈將魚餅的好評推開,在全島形成「某某某家的魚餅特別好吃」的傳聞。接下來,漁家女所在的人家便可順理成章地將自家的魚餅品牌化,再藉助劇組(背後是當地自治組織)的人脈,將魚餅作為島上的特產向遊人售賣。這樣一來,漁家女報復的目的就也達到了。
不同的故事有不同的台本和主角。自治組織在劇本編排和選取的時候也在盡量照顧各個劇本間的平衡,也就是在甲劇本演主角的人會在乙劇本演配角,再到丙劇本演龍套,而乙劇本的主角則是丙劇本的配角、甲劇本的龍套,以此類推,總歸是基本平衡了各個演員位置的曝光率。但劇本為了博人眼球,總歸是需要大量的英雄或美人作為主角的,而這些角色就勢必要長期佔用舞台的中央。在平衡之外,長期露臉的角色有四五個,這次有一個女角色因原本擔任者嫁去外地而需要遞補,符合條件並報名的競爭者有兩個。
然而,劍谷采寫的並不僅是這一個閃光點。她同時還記錄了當地人所說的「熱情和友好」的其他片影,比如那位大戶人家的女兒成為新主演后,大戶人家便經常在演出之後送來和-圖-書慰問品犒勞;當地出身,在全國主流媒體工作的記者經常請自治組織把演出的照片發給他,而他則積極在媒體上爭取版面;這位漁家女也經常帶來家裡的魚餅作為排練之餘補充能量的小點心,迎合當地人口味的咸鮮味非常受歡迎。
這兩個人論自身演藝能力和參加演出的時間精力等客觀條件都沒有太大差異,但她們的家庭背景和「對當地自治組織的貢獻能力」的評估卻有截然的高下之分。兩位競爭者,一位是普通漁家剛畢業的女兒,在集鎮上幫家裡看漁攤,遲早是個「嫁比鄰」的姑娘;而另一個則是島上大戶的女兒,家境算是島上的富戶。這個大戶女兒靠著家裡的背景,說了幾句類似「貢獻」的話題,又拿出了足以讓自治組織近期運轉無憂的實利,主角的歸屬也不言自明。然而,這次同時出缺的還有一個女配角,原本無人應徵。自治組織沒辦法,只能好言好語地勸說這位落選的漁家女去出演配角。
我有個「凡事往最壞處想」的習慣。既然這位漁家女兒反常地樂意接受了配角,又反常地將「魚餅」作為排練的慰問品,我便很懷疑她如我所遇到的小林那樣,在暗中策劃著對落選的報復。那她若是要執行報復的話,會有哪些報復的手段呢?
「我們這樣想,這個魚餅的『咸鮮味』讓那個劇組非常滿意,這又是一群生長在沖繩海島的本地人,吃慣了海味魚餅,那這『咸鮮味』定然是一種新鮮的味道。做魚餅無非那麼幾個步驟,魚肉本身又不能提供什麼滋味,出味道的關鍵只能是調味料的搭配。換句話說,這個漁家女的魚餅的風味既然能讓一群吃慣了海味魚餅的本地人都讚不絕口,那這個調味料搭配的學問肯定是有相當造詣的。那麼,接下來的發展我們也不難猜想了。」
「那麼,其實海水魚也就https://m.hetubook.com.com是帶個鹹味吧?」
小島上的生活是個熟人社會。自治組織是在不公平的壓迫下做出的決定,這樣的風聲漁家女自然不會沒聽到。但令人奇怪的是,漁家女並沒有作難,而是在自治組織登門勸說和一番簡直稱不上是討價還價的商討之後,漁家女便同意出演配角。
不過,奈惠終究是將人際交往的情商天賦點得極高,即便我們都有這種期待,她也絲毫沒在劍谷優子的面前表露出來。甚至,她還對劍谷的隱忍報以超出我程度的理解。她介紹說,劍谷是她父親同事的女兒,她倆憑這層關係熟絡起來。根據奈惠對對方的了解,劍谷在這幾年外出旅遊的過程中,見識了許多「不那麼盡如人意」的事情,因此性格才比我們倆更為圓滑和入世。
大戶人家每次都是「演出結束后帶慰問品進行犒勞」這一點,我也同樣將之作為懷疑。照理來說,才沒有每次都拿自家往外賣的商品去免費贈送的人家吧。
若是在魚餅上面做手腳,比如先用做工好的魚餅放鬆所有人警惕,然後在分魚餅的時候故意塞給主角一個有魚刺的魚餅,讓她吃下去之後受一番苦,那這就是擺明了的對立,恐怕並不是這位漁家女敢去動的太歲。若是像我當時被採取的手段那樣藏匿、毀壞戲服,那這方圓不過如此的島上,追查和懷疑也會很快流到她頭上。若是以「成年人」的手段,也就是無從懷疑到具體的人的報復手段,這位漁家女會怎麼做呢?
在探訪幕後的過程中,劍谷選取了準備重點采寫的幾個點,其中之一便是演員的選拔。選拔過程是這樣的:一齣戲一旦選拔出了合適的人選,那這個人就會一直擔綱這個角色,除非該人有事無法參与,或者超齡退出。而一旦有角色出缺,那麼當地人自治會就會在籌備階段發動治下的每家每m.hetubook•com•com
戶,鼓勵適齡的青年男女積極報名。由於角色訓練固定后,便要以一個月一到兩場的頻率頻繁出演,所以必須由閑工夫充足又是本地人來承當。這是一個出風頭卻也要拋頭露面的差事,並非每一個適齡男女都願意報名。因此,每當一個或幾個角色出缺時,應募的大抵都是那些愛熱鬧、愛表現的人。應募的冷熱情形根據戲份有所不同,一般主角出缺,都會有五六人同時競爭;而配角空缺時,往往還得由組織者出面勸說競選失敗的人來融通,可見這些競爭者的本來目的其實還是想當主角出風頭的。
「奈惠,咱們霞浦的魚餅,各個店鋪的味道都差不多吧?」
劍谷優子的室友,到底沒能遵守君子協定,從而在幾個人的眼中的評價有所扣分。但同時,劍谷優子表現出的,符合這個時代這個國度的「隱忍、容讓」,也讓我和宇野奈惠略感遺憾。或許是由於年歲和個性的緣故,我們在人與人的交際上,還是更希望見到快意恩仇、懲惡揚善的發展的。
不尋常地答應,不尋常的魚餅……我似乎明白了。
「把魚餅當作點心,這不是賣魚人家的活計。」我對此感到非常詫異。「如果這個漁家女是專做魚餅店鋪的女兒,這倒是很自然。賣魚人家更多的是和自家的上線,也就是出海漁戶們打交道,下線頂多是結識幾個老主顧,可不會次次專門從他們那裡帶魚餅來做慰問品啊。」
我將劍谷優子的遊記翻到末尾,在那裡有這樣的記載:「在後來的演出中,全體劇組成員積極向遊人推薦島上新推出的美味魚餅,甚至還將照片投遞到了國內知名的媒體,進一步吸引了各地的來客。」
事件是這樣的:劍谷優子在沖繩的一座主要島嶼旅遊時,趕上了當地的傳統節慶。這個節慶的風俗是組織一支表演隊伍,在舞台上演出各種歷史故事。沖繩有諸https://www.hetubook.com.com多古時琉球國流傳下來,迥異於和國傳統見聞的掌故,故而這些表演往往能吸引諸多大八洲的遊客。劍谷優子的職業使命,使她的身份並不單純是一名旅人,而是加上了相當的「記者」成分。劍谷在旅遊的同時,還要撰寫遊記投往各個旅遊雜誌和網站,這就使劍谷在觀看舞台演出之外,還要探尋更多幕後的故事。於是,劍谷趁著舞台演出的空當提出了走訪幕後團隊的請求,並獲得了熱情當地人的歡迎。
「這怎麼就是報復了啊?」奈惠卻依然沒有想明白問題的關鍵。
「是啊,畢竟是把魚肉剁碎了再摔打成肉糜,基本都是靠調味料上的味道。魚肉更多的是提供口感上的質地。」
話歸正題。奈惠為了說服我接受劍谷優子的圓滑性格,為我介紹了不少她從劍谷那裡聽到的旅遊見聞。從中,我也記錄了若干值得思考的事件。其中便有這麼一件,彷彿和我在友江國中時的事件相若。但在這件事中當事人的說法,又和我的做法大相徑庭。
從實際的「進入角色」快慢來看,這兩位新人也的確是大抵類似的入戲速度,也說明了她們的能力並沒有高下差異。於是,這個故事便在劍谷優子採訪時,由熱情的當地人作為「我們熱情、和睦並友好」的例子舉了出來,而被劍谷記錄在案。
「這麼說的話,那就有的說頭了。」
「你這麼想,這種亞熱帶的旅遊小島,種植業和工業都搞不起來,刨掉旅遊和相關的服務業,剩下的就只有漁業。所以,那個大戶人家是怎樣發家起來的呢?還不是靠做魚餅賣給遊人當特產嗎?既然有了更高水平的魚餅,自然是搶了大戶人家的財路。而這個漁家又在前期做足了準備工作,自家的產品質量又更高,搶下大戶人家原本的市場也是相當有成算的吧。再不濟,魚餅憑藉它的味道可以走出島內,向更廣大的市場邁進。這m.hetubook•com.com樣一年年把利潤積累下來,漁家的體量也會不斷膨脹,最終會取原本的大戶人家而代之,成為島上發言力更強的巨擘吧。到那時,他們再向自治組織提出清算或者報復一類的東西,用同樣的方法老調重彈,自治組織也只能乖乖就範吧。」
「是啊,咱們這裏的魚餅都是淡水魚,淡水魚沒什麼味道,做出來的魚餅味道都是靠配料調出來的。」
我也非常清楚我此時的性格依然有相當理想主義的成分。但我倒也不以此而自責,到底每個人的性格都是在不斷的磨洗和錘鍊后才最終定型的。就拿我自己來說,雖然我的性格中依然有理想主義,但我卻在舉動上收斂了許多,不再像友江國中時那樣劍拔弩張、睚眥必報。但即便如此,我也依然比同齡人顯得更加「真性情」。望著手上第二個擦拭的雛人偶——也就是御內里大人時,我不禁回想起我在國中時最大的一次「睚眥必報」的行動,這個故事被我記錄在《紀事異》的第二卷,我至今也不時回憶起故事的若干細節。現在想來,這或許也是我性格中的弱勢?
然而,這些僅僅是我的腦內思考,也缺乏實踐的支撐。在我向奈惠解釋過這些關節之後,她卻對我這樣說道:「雖然我也贊同淵子的想法,但遊記上記載的好像並不是這麼回事。」
「什麼說頭?」
於是,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這兩位原本是競爭者的同齡女青年便同時進入了一個舞台班子,分頭學表演,然後一起訓練、串場。佔得上風的那位大戶人家女子也不像我經歷的向坂那樣得了勝便趾高氣揚,而是儘可能地保持平常心和應有的交流,這也是步入社會後的做派吧。一個月兩回的表演自然不可能讓她們有太多時間學習。在一個月的學習時間(當然這其中的一兩次表演依然由即將退役的老人上場,她們則做現場觀摩)之後,兩位老人便正式引退,而由她們負責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