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女兒節風物繪
第十二章 右大臣

既然這三張一千元紙幣是騙子刻意準備好找錢的,那就可以圍繞它做文章了。我向宇野奈惠和劍谷優子介紹了我接下來的思考:文玩市場是一個大額度交易非常頻繁的場所,各大銀行都在附近設了自動櫃員機。這個騙子既然是某個地界下偽裝身份負責兜售假貨的人員,那麼他身上備下的錢自然也是掌管地界的店鋪準備好的。母親所逛的文玩市場大約有十來個畫地而治的執牛耳者,首先排除掉不做玉石生意的兩家(在這兩家的地界上做玉石生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對,店家也不可能讓自己人拿著假玉石賣,砸了自己在內行人眼裡的招牌);再排除掉巷子深處,到最近的櫃員機取現金都要走半個小時的兩家(櫃員機里的新幣都是每天早上由銀行來補充若干,走半個小時早被人取光了);接下來又排除掉對新幣偏愛萬分,取到手裡根本就不捨得用的四五個老闆;再排除掉水平低劣,連我這種初窺門徑的人都打發不了的三四家菜鳥店(一個市場中總也是需要這麼些菜鳥店,作為業內傳授經驗,以及鑒定師們練眼練手的存在),最後剩下的只有均靠近櫃員機、均做玉石生意、老闆都是心機狡獪之徒、手下多是油腔滑調的姦宄小人這麼符合條件的兩家。
「我回到家,和父親說了自己的行動,並且要求父親:『我都已經實地求證了,這下你總該出馬了吧?』然而父親只是苦笑著對我說:『還好你蒙了條圍巾過去。』便把我又一次打發走了,任我怎麼說,他也不搭理我。」
的確,我的數學非常慘痛,是我所有科目中最拖後腿的一科。我的其他科目基本不用父母擔心,唯獨數學就沒從母親那裡遺傳來半點天賦,許多題目還得請教她才做得出來。眼前,我手上正拿著這兩塊當年母親被人誆騙而買下的不值錢的石頭,時至今日也和當時無和-圖-書二。我不禁心頭一陣氣起,總想將這十幾年來對母親的憋屈心緒一併在這兩塊石頭上發泄一下。於是,我讓奈惠和我一起,把這兩塊石頭搬到了院子的空地上,然後掄起鎚子,狠狠砸了下去。
「我母親是教數學的老師。她雖然在講課方面還算可以,但在生活上可以說是離開了父親就活不下去的『廢柴』了。」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如果讓她來做飯,她切菜會割傷手,削皮會把菜削掉一半,炒菜時會把鹽當成糖,把醋當成醬油,把灶台控制火頭的方向完全記反,最終導致一鍋菜變成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照片很快找到了。三人觀看后的一致評價是:我的容貌大比例遺傳自母親。母親的樣貌,算是上世紀標準的「和美人」樣板。奈惠和劍谷優子不無遺憾地表示,這樣的美人為什麼沒有成為她們的母親。加上這幅照片上,父母親身著和裝,正襟端坐,母親越發體現出「溫婉嫻靜」的撫子形象。這更讓她們表示,我的母親才是最理想的母親形象。
「當時我和父親又好氣又好笑地問母親道:『你怎麼就被人騙著買了這麼兩塊石頭回來?』母親也懊惱地表示,她是聽了賣貨人的苦情戲於心不忍。那個賣貨人說,他家捕魚為生,但這一次出海遭到風浪折了本,一網魚全跑了,網兜里只剩下這麼兩塊東西。他覺得這東西還挺好看,所以就拿到文玩市場想出個手。結果我母親這麼個冤大頭還真就信了這樣的鬼話,把這兩塊石頭揣回了家。」
當然,這種行為在我們局外人眼中或許是嬌慣,但在性格懶散的當事人,女兒劍谷優子眼中反倒是「對自己好」的例證。劍谷優子談及自己的母親,倒也沒有說太多負面的話,並且如之前所說,將皮球踢到了宇野奈惠那頭。宇野奈惠的母親在一家製糖作坊工作,對學習成績慘不忍睹m•hetubook.com•com的女兒一直非常不滿,苦口婆心地不知說教了多少回。然而宇野奈惠終究是個嬉皮笑臉,凡事不往心裏去的主,這些說教終究沒能進到她心裏去。
不僅是做菜的例子,我這位母親還經常把一些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沒什麼用的東西往家裡帶,這些東西統統在我開始主宰這棟房子的時候扔進了外邊的倉庫吃灰。比如說,她曾經跟著大學的教師同事們去南方的異國旅遊,結果帶回來若干奇形怪狀的面具,說是當地土著信奉的怪神。又比如說,她在以前騎車回家的路上,經常會停下車在街邊小販那裡買一大把看似便宜的冰糖、雞蛋、水果等等,還總向父親和我炫耀說「買到了既便宜又實惠的好東西」。然而細想一下,我們一個三口之家,買冰糖哪用三斤五斤地買?雞蛋和水果也同樣不能久存,為了拿到更高的優惠檔次而五十個一百個、十斤二十斤地買,我們得吃到猴年馬月去。所以,我對母親這種傻愣愣的性子一直就很無奈,偏生父親還允許她自主開支,不會幹涉她使用自己那份收入。
「但在我說出這個推測的時候,父親卻並沒有對我的推測表示贊同。他只是打發我回房間,也沒答允我出頭的請求。當時我心裏自然是不服氣了,便向父親說,哪怕就是驗證猜想,我也要自己去那片走一遭。這回父親態度更堅決了,偏不讓我去。我當時也是賭氣,自己拿了一條圍巾遮住臉,就這麼跑去了文玩市場。結果如我所料,在我說的那家店鋪的地界上,果然便有這麼一個人裝成漁民的模樣在兜售相似的石頭。我看他伸出來的手光滑紅潤,毫無漁網在手上划勒的痕迹,哪裡有半分世代漁民的樣子?
然而,說教可以左耳進右耳出,慘痛的肢體記憶終究會讓宇野奈惠留下心理陰影。所以,宇野奈惠的吐槽和發泄https://m•hetubook.com.com大抵是她的母親因為成績不好而打她,罰她晚飯等等。帶著慘痛的血淚說完這些,宇野奈惠又是話鋒一轉,把皮球引到了我這頭:
我拿來的是兩塊拳頭大小、外形為光滑的不規則橢球、色作棕黃、質地略有些透明的石頭。我指著這兩塊石頭道:「我母親有一次在城市裡四處轉悠,不知怎地被人忽悠進了文玩鋪子,買了兩塊所謂的『精美玉石』回來。你們也知道,嘉茂家做文物鑒定也是有些根腳的,而文玩這一行,不懂門道的很容易就被騙著買了贗品。我和父親一看貨,再一問價格,一致認定母親是被人騙了。現在,這兩塊所謂的玉石我拿了過來,但實際上,這就是兩塊再普通不過的石頭。去水流清澈一些的木曾川上游,這樣的石頭可以隨便撿一籮筐回來。
「『母親,你包里有三張一千元、連號、全無摺痕的嶄新紙鈔,放在錢包紙幣的最上面。』我當時便站了出來。『你說你買這兩塊石頭花了兩萬七千元,那這應當就是那個騙子找給你的錢了。騙子說自己是個世代漁民,一個哭喪著臉的漁民怎麼可能把兩塊石頭作價兩萬七,然後恰好帶著這麼三張嶄新的紙幣在身上?』」
「當時我覺得不能吃這個啞巴虧,便問母親:『你是在哪個地方被這個裝可憐的人纏上的?』我當時想的是,嘉茂家既然在文玩行業吃得開,那就可以請父親出馬,到母親被騙的地方去問一問。因為文玩這一道也是講『地界』的,像這種在文玩市場的商戶邊上做兜售生意的,實際上就是掌控這片地界的店主換了另一種方式賣假貨。一旦確定了母親是被哪一家耍了,憑祖父和父親的名望,自然可以找回場子來。
「當時我是這麼想的,但母親卻說自己『忘記了是在哪裡』了。她向來也是這種除了從家到工作單位的路線外一無所知的路痴,我和圖書也只好嘆了口氣。然而,我卻在母親的包里翻到了若干東西,心裏有了打算。
在這兩家當中,我又選擇了離大街較近,客流量較大的那一家。因為我還知道,母親容易不知不覺被路邊的吆喝聲和琳琅的貨品吸引過去。母親對古玩並不了解,並不知道貨比貨的門道,只會胡亂作出一時間「衝動消費」的決定。所以,我既然知曉那一片文玩市場的地界分佈,我自也有自己的推測。
從劍谷優子的故事中可以看出,她的父親雖不說是個像我這樣凡事總是根據事實、推究道理的人,但也是個足夠精明,不至於被一般的謊言蒙蔽的人。
「父親,我們都看走眼了……」
「這麼一說還真是。」我回想了一下,認可了她的說法。「那請你們稍等一下,我去找一下父母親的照片。」
「這下損失可就大了呢……」聽過我對母親的數落,一時間就連奈惠也不知道如何出言勸慰,只好先順著我的話頭,希望我繼續說下去。
向這兩人說出我時隔若干年之後的感悟,我感覺效果反而不如之前的故事有吸引力。於是,我還是將話題放回了對各自父母的埋怨。繼續數落了母親若干顯得「缺乏智商」的事迹后,我無可奈何地說道:「她是怎樣做到解數學題的能力這麼強,但生活智商卻像是負數的呢?」
「雖然淵子對我這麼好,可我突然才發現,我好像還沒見過淵子的爸爸媽媽吧?」
誠然,我母親雖說容貌上頗為可取,但生活能力或許還不如現時的我。並且,我在一個人住的時候也同樣懶得打掃家居的劣性,恐怕也是從母親那裡遺傳來的。換句話說,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母親這個形象中,有相當大比例是「活寶」的成分。
的確,我的父母在筑波的大學任教,並且這兩個人是皓首窮經的一對老學究走在一起,對學術研究的興緻反而超過了家庭日常生活。這樣的畸形愛好帶和-圖-書來的現狀便是這樣:我的父母常住在筑波那所大學附近的公寓,極少才回霞浦的祖宅;祖宅原本是我的爺爺常住,但在我基本上能夠自理生活后,他也恰好退出一線躲回鄉下農村隱居,於是這四五年來,祖宅只有我一個人居住。奈惠也是這三四年才與我熟識,她雖然來我家來的頻繁,但因為上述的緣故,她一次也沒有遇見我的長輩親人們。
「買雞蛋和水果多少還算能接受的,至少這些東西雖然質量次,多少還不會吃出問題。」我也同樣是好好發泄了一陣心中對母親一直以來行為的鬱結。「我現在去庫房給你們拿兩樣東西來,和你們分享分享我母親大人做過的更蠢的事情。」
如今想來,顯然是父親的做法更為明智。要是我們真頂著「嘉茂家」的名頭過去出頭,這一片就會傳出「嘉茂尚史的老婆都看走了眼」的傳聞。這些人才不會管我的母親事實上並不懂文玩,他們只會因此看輕嘉茂家這個門楣的分量。這個道理,還是我到了自己也要扛起這樁門楣的分量時才逐漸感覺到。
相比之下,劍谷的母親就顯得有些不夠看。她是個全職主婦,這麼多年來倒也盡職盡責。從前些日子我們了解到的一些故事里,我對這位主婦的第一印象是對兒女有些過度的嬌慣。就拿洗衣服這件事來說,女兒離家這麼些日子了,自己洗衣服這件事也不算難,她卻依然讓女兒每周把衣服拿回來,自己不厭其煩地洗好疊好,再交由女兒帶回去。
然而,晚上的我,卻哭哭啼啼地,向父親打了電話:
「你們可別被照片騙了。」我雙手搖得和撥浪鼓一般。「你們這隻是看到了照片的這一瞬間,顯然是沒有看到她在生活中是有多麼可笑。就拿這張照片的拍攝來說吧,這張照片是我的父母親準備新婚旅行前拍的紀念照片。可母親當時就笨手笨腳的,連和服都穿不妥帖,還是父親為她親手穿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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