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一抹殷紅
第二章 朱華

「在這麼一個回潮問題多發、濕氣重的居民樓里,一個人生活十幾年,生活習慣又不是勤修衛生的類別,到了四五十歲的年紀,身體上落下風濕病根子的可能性非常大。我看這些划痕,位置都不是很高,這又讓我想到,他根本沒仔細考慮搬走的步驟,是事出倉促之下匆忙做出的決定。」
運用非警視的手段尋找一個不辭而別的人,往往是從他的社會關係入手。因為一個人要生活下去總是需要吃穿用度,若是沒有收入來源,如何支撐得起自己的用度呢?現代人的生活早已不像魯濱遜那樣能夠自給自足,所以切斷了一切常規的聯繫手段,宛如人間蒸發般的銷聲匿跡實際上是非常困難的。於是,在解決問題的第一階段「如何找到白原大輔」的問題上,我就是這樣向近藤家建議的:
「這棟樓的居民也普遍都覺得是有回潮嚴重的問題。」近藤里緒說道。「這個問題對嘉茂同學來說是個有價值的線索嗎?」
「什麼方向?」
「他曾經結過婚,但因為感情不和已經分了,他們之間也沒生兒育女。收入的話,我們這邊給他開一份工資,他在外面也沒聽說搞什麼副業。」
為了這個目的,我也有必要對這個內鬼進行更深入的了解。近藤電子這邊,近藤里緒母女自然願意全力支持我的工作,近藤里緒的父親也不是大權獨攬的一言堂,但包括他在內的大部分人的精力都投入在企業上,所以他們只對我表示了允許調查的態度,但並不能為我提供過多幫助。
當然,我也在樓下那個可疑的車位上發現了輪胎花紋模樣的,有異於霞浦本地紅土的黃土——這顯然是車輪駛過潮濕的地面所造成的。近來,霞浦可基本沒下過雨。
「他的家庭狀況、收入來源是什麼情況呢?」
這是唐土的大文人王勃所著《滕王閣序》中的名句。「鄴水朱華」說的是曹植,他曾在鄴水(也就是漳河)之畔寫hetubook•com.com下「秋蘭被長坂,朱華冒綠池(《公燕》)」的麗辭。試想一下,在北國秋冬、草木結霜的畫面里,忽然有若干開得火紅的野花出現在一片枯黃和灰白的視野當中,這當然是一種「驚艷」的享受了。
大致的介紹便是這樣。雖說平日里相處的小事還有許多,並且大半輩子的朝夕相處也足夠讓人發現許多缺點,但這都不影響大體印象的判斷。換句話講,他就是那種讓人「不相信會突然做出這種事」的人。
白原大輔以離異之身長期獨居,居住習慣處於一種獨特的狀態:自己容易把家裡弄得雜亂,卻又不願意整理。這種居住習慣經常能在長期獨身居住的成年人身上見到。對於家庭成員之間比較和睦的家族,這樣的單身低輩往往受到家族的照顧——家裡人往往會在一年裡抽些空子過來,順帶著幫他整理整理生活空間。我的猜測也在近藤家這邊得到了印證:白原大輔的確是這般長期一個人生活,不甚注重家居環境的人。他的住址是近藤電子公司地址邊上的一棟舊式出租居民樓,他租住在其中一戶不起眼的單元樓里。平日里,他的確不注重住宅環境,雖說自己依然過得下去,但旁人著實難以忍受這裏的髒亂差。所以,近藤家的人們手裡也有若干白原大輔家的鑰匙,不時會去幫他收拾收拾。在他不辭而別後,近藤家能迅速掌握他居住地的情況便是為此。
為什麼搬這麼多的東西卻只開一輛小車?雖然表象是這樣,但事實未必是這樣。小車只要有很多輛或者多跑幾次,同樣能完成搬家的任務。而為什麼開小車來的理由,自然是因為搬家途中要經過水域,不如直接讓整輛車直接上渡輪運過去,省去二次裝卸的苦力。乘坐渡輪更為方便的地點有哪些?霞浦水域就那麼大,方向無非是東和南。而南邊的筑波早已修通了跨湖的公路,只靠汽和*圖*書車運輸已經能做到裝卸一次完成任務。這樣一想,地點不也就剩東邊的行方市小村了嘛。
我並不懂繪畫,說這些繪畫的門道著實有些不太夠格。但近來我的身邊不乏懂畫的人,發生的事件也大抵和繪畫有些關係。現在的這一件,便是我要為近藤電子解決一個「內鬼」,也就是近藤里緒的舅舅,他近來對近藤電子旗下一款網路遊戲的內部開發進行了巨大的破壞,此後便銷聲匿跡。近藤電子礙於親情,一時間不願意請警視介入,這才有了我出場的必要。
在一座城市生活了三四十年,並且後面十幾年都是以相當穩定的狀態居住,家中定然是有非常多的,服務生活的陳設的(這一點在不時造訪他家的親戚們那裡也可以證實)。現在這個「人去屋空」,等於是「把這些陳設一股腦全部搬走」,這沒個幾天時間是收拾不完的。所以,我有相當的理由去認為,白原大輔的出走是有預謀的。
然而事實就是他做出了這種事,他的不辭而別和「完全破壞導入設備所需要的許可權級別」便是無可置喙的證明。
近藤電子已經再次向廠家定做擁有專業介面的傳輸設備,設備到位后再次向今泉百合討要畫稿,再重新恢復這一批插畫的上線日程,這些工作不需我參与。近藤里緒和她的母親賦予我的任務,一是重新找出這個藏匿起來的內鬼,二是找出他「為何要突然對這一批畫稿進行破壞」的理由。
於是,近藤里緒母女開始介紹這位「內鬼」。我將她們的介紹歸併整理後記錄如下:
若是有計劃地進行搬家,聯絡搬家公司或是自己籌集人手后,對房間里的東西進行打包裝箱,在每一箱的重量上會做到留有餘地,不至於把一箱塞得過滿、過重,以便上下樓梯時人力進行控制。這棟四五十年前的老式居民樓自然沒有電梯,我上樓時都累得夠嗆,那些幫忙的人手縱然長期從事體力www.hetubook.com.com活,體力充沛,但在多次的步行上下樓后,再怎麼也做不到把塞得滿噹噹的箱子舉高來再搬下樓,只能是兩人稍稍把箱子抬起一點距離,避免和地面摩擦。而且也是在多次運送后體力不繼,無暇顧及箱子是否擦到玄關狹窄的牆側,這才在玄關附近的牆上留下了新鮮的划痕。
「看起來還真是老實巴交的經濟狀況。」我沉吟道。「但現在,近藤電子找上他的常住住所,已經是人去屋空;工資賬戶里的餘額被全部取走;白原老家也是完全失去聯絡的狀態。其中我挺在意『人去屋空』這麼一個情況。」
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
「能。沉重的搬家箱子在牆上劃出划痕的同時,顯然也會將若干膩子粉附著在箱子的角上。這是一片已經乾結,但潮氣已經滲入進去的牆體。等於說膩子粉的表面是乾的,但內部已經濕透,並且始終保持相當的水分,所以就有了一定的附著力。這些紅磚顆粒在被帶出門之後,還要經過樓道,一直在顛簸中放上準備好的運貨車。這一路上,還會將劃出來的粉塵再碰落許多在地上。這個時候,我便去觀察了牆角和樓梯轉彎的地方。這些地方是粉塵容易飄落,不太會被其他人清掃,也容易重新發生磕磕絆絆的地方。我確認之後,得到的結論是『他們在將箱子搬下樓的時候,走一陣歇一陣(因為前幾個半層平台都有較多的紅磚粉末堆積,而後面幾乎不見),搬上的車子並不大(在停車點,有一個位置有著顯著的多的白色粉塵,這就是搬運者們圖省事,將箱子直接拋上車的證據。大車做不到這一點)。』」
為了找尋可能存留于原址,表露白原大輔去向的若干線索,我向近藤家要了一把鑰匙,自行來到這間空房查看。這棟樓房是傳統的紅磚與鋼筋混凝土所建成,以我堪輿的經驗來判斷,樓齡大約有四五十年了。白原的具體房間在六樓,不習慣和圖書一口氣爬這麼高層的我著實喘了幾口粗氣。
然而,我在蹲下觀察,找出新鮮的划痕后,倒沒有第一反應分析它的新鮮程度,而是被划痕中的另一樣東西所吸引:在新鮮的划痕中,本該是白色的膩子粉,卻混入了若干鮮紅,宛若「朱華」一般的顆粒。
「只靠看了這些划痕和裏面的紅磚顆粒就能看出來嗎?」
「有沒有價值不敢說,但至少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搜索的方向。」
「白原大輔有意帶走了家裡所有的東西,這對一個單人居住的人來說肯定是沒法自力解決的,勢必要請熟人或搬家公司幫忙。」我蹲下身子,開始觀察進出家門的牆根處。無論是誰,東西搬進搬出終歸要走這麼多趟,總不能保證每一趟都謹小慎微不出差錯,必然會有「擦著牆角、磕磕絆絆」的事情發生的。刷上牆的膩子粉,在四五十年的時間里自然會逐漸失水變干、沾染灰塵,最直觀的感受就是「沒那麼白了」。一旦磕絆造成牆上粉刷層的脫落或划痕,其痕迹都是新鮮的白色。我仔細觀察,就是希望找出這樣新鮮的划痕。根據划痕的位置,其實可以判斷出搬運這些東西時最寬的部位,或者說是最難控制力度的部位。而對於裝箱的散件,也可以藉此看出裝箱后搬家人手將箱子舉起的高度,從而估算搬運的人手。
「這是紅磚的粉末。紅磚作為牆體的主要部分,本該是燒結在一起,層層摞得緊實,並且通過水泥固定,這才成為牆體的毛坯。紅磚進入膩子粉,說明的是一個非常嚴重的事實:這棟樓在四五十年的歲月中常年回潮,將牆體中心的紅磚的部分都打了個透濕,進而滲了出來。」
但我么又可以這樣來想:一個正常的舉家搬遷,再怎麼也不可能把原來所有能帶走的東西全都帶走——因為這十幾年來堆在房間里的東西,絕不可能每一件都有帶到新地方去的價值。這麼做的目的,只能解釋為白原大輔完全不打m•hetubook.com.com算讓家人從留在家的東西里看出他取捨的傾向(這個傾向就有可能成為判斷他去向的線索)。
白原大輔,男,今年四十二三。他是近藤里緒的舅舅,是近藤明美(本姓白原,嫁入近藤家后入夫姓)同父母的親弟弟。姐弟二人沒有別的親兄弟姐妹。白原大輔從小在父母、姐姐的照料下成長,由於姐姐較早戀愛出嫁,他便自己讀了美術系的大學(水粉畫專業),此後在帶挈下進入姐姐嫁入的家族公司近藤電子工作,也有十多年的經歷。白原大輔在同事和近藤家其他親戚眼中的評價都不錯,具體來說不外乎這麼幾個印象:聽話、肯出力、腦子比較靈光。隨著年齡和資歷增長,他也從一線執筆繪畫逐步爬上了管理崗位,負責的也是自己熟悉的作畫一塊。在近藤家其他管理者的眼中,都認為「把這塊工作交給他管理足夠令人放心」,並且直到他突然搞破壞之前,這塊工作也確實是讓周圍人放心的。
「甚至,這些紅色的痕迹也能給我們提供最直接的線索。我認為,白原大輔這次忽然決定卻又執行果決的銷聲匿跡,其目的是霞浦東邊,穿過水域后的行方市的一座村莊。」
基於這樣的妙筆,「朱華」這個名字也被賦給了本就奪目的紅色中更為鮮艷的那一簇。在繪畫中,作為顏料的「朱華」也是可以用作點睛,但決不可大面積使用,否則便會使整個畫面過於刺眼,反而令人不適。
走進白原大輔具體居住的門戶,我看到的是最為簡單的內裝:底下是掉蠟、無光、生出黴黑的地板,四壁和天花板被膩子粉刷成一片慘白,面與面的折角毫無任何裝飾。屋裡的陳設基本上完全搬空,只剩下若干搬不走的東西,比如天花板上的頂燈、牆壁上的插座和開關、洗手間的盥洗池等等,可以說是「只要是沒跟牆壁連著的東西全都搬走了」。能夠做到如此巨細靡遺的地步,也足以證明白原大輔的出走是做好了充足準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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