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一抹殷紅
第十一章 芝翫

吃飯時眼不能觀六路,耳依然能聽八方,那群挑事情的人的話語聲依然清晰。他們聲稱,這裏的飯菜偷師學藝,技不如人,今天便是要讓這飯店的經營者(也就是此時在後堂的廚師之一)給個說法。而飯店這邊倒也不卑不亢,他們回擊這群挑事的人其實是學藝不成,敗壞宗門,今天來挑事徒然給師門丟人。這時候,這群挑事者強行留下的幾桌食客便派上了用場。
我們進了飯店,胡亂在除了大小全無差別的若干套桌椅中找了一個僻靜的座頭坐下。一名店員前來招呼,他將一本菜單和一套紙筆給了我們,讓我們自己將菜式寫上。這樣的做法也著實反映出他們此時實在是忙碌了。我和奈惠在招牌推薦的鮮蝦蒸豆腐之外又隨便配了些小菜,之後便各自拿出了手機,低頭打發時間。過了好一會,前台的店員才陸續將我們的炒菜送上了飯桌。我們正準備拿起碗筷時,店堂稍深處,把兩張飯桌拼在一起的一大夥人忽然集體站起了身。
這一群人不比白原大輔那一群芸芸眾生里隨便挖出的普通人,他們的身材有著非常顯著的職業特徵:普遍低矮的身材,結實的上肢,緊實的肌肉,手上多道傷斑,普遍在臉上分佈著顯得兇狠的橫肉。這些共同確定了這一群人是廚師的事實。再加上這些人在桌面上沒有標記,卻能精確叫出桌號的事實,我相信他們在這裏供職已久。這群人的飯桌上酒氣衝天,酒類與鮮蝦豆腐互斥,他們做廚師的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桌上肯定是不會有這道菜的。桌上沒這道菜,卻還能知道這道菜是該店的招牌菜,這也是他們對這家店知根知底的旁證。
本就首鼠兩端的客人們被這些大漢一攔,自也嚇得不敢挪步。倒是我和奈惠仍坐著未曾起身,來阻攔我的人只是雙手抱臂,粗獷地說了這麼一番話。然而,他既然把他這和*圖*書虯結的手臂暴露在我的視線下,加上他將小臂汗毛颳得精光,又是個五短身材的模樣暴露出來,我稍稍看得他兩眼便心下瞭然,低頭開始將食材送入口中。
那一天,我被奈惠拉出了門,說是找到了一家味道不錯的餐飲店,非要帶我去品嘗一番。這家店離我們的住址有些距離,走了半個小時才到。
有了如上的觀察,再結合這顯得格外逼仄的后廚空間,便不難想象這是后廚方剛進行了空間更改所致。如此倉促又草率的空間縮減,以及店堂里明顯與客流量不符的招待人數,只能說明它是驟然裁員。兩相結合,這家店突然面臨的際遇便不難猜測,但需要一個充分的理由。
「都說鮮蝦蒸豆腐是這家店的招牌菜,我看你們也都點了這一味。回答我們,這一道所謂的『招牌菜』,味道是不是很淡?」
「你是熱海吧。」白原大輔低聲道。「你在走出學校之後,第一份工作是在紡織廠做衣服。但你也清楚,現在紡織廠已經不再需要大量的紡織工,機器紡織已成為主流。這也是你離開紡織崗位,進入近藤電子的機緣。你在離開紡織廠時,心情又是怎樣的呢?」
「我覺得味道沒什麼問題,挺好的。」我有意放大了聲音,不僅讓站在我邊上的這一人,甚至讓整個店裡都回蕩著我的聲音。
「這個女孩子的話讓我相信,傳統手段是有資格拒絕不合理的新式手段的。」白原大輔最後說。
「在座的各位,也有幾個人是親身經歷了我被調崗那會兒的。當時,近藤家的人找到我,說讓我開始擔任管理崗位,不必再親手畫畫的時候,周圍一道捉筆的幾個人還向我祝賀,說我從此可以養手了。可你們也都清楚,那幾個和我一道捉筆的同伴,因為和近藤家非親非故,轉眼便被辭退;我換了個崗位,也不再有當畫師時那麼高的薪酬和-圖-書。雖然我比熱海是要幸運一些,但在管理崗位工作了一段時間之後,我的心情和熱海想來是相似的。」
「24桌回答淡了!」「5桌回答淡了!」幾個人此起彼伏,高聲吆喝著他們在威逼之下得到的成果。
「……我覺得……正好……?」
這家店的店堂面積不小,設了幾十套桌椅供食客就座。但與寬闊的店堂陳設相比,一眼可見的后廚力量似乎顯得有些單薄。目前正是用餐高峰,但后廚這裏只有兩名廚師,后廚本身似乎也用塑料隔板加以限制,壓縮了範圍,空間顯得特別逼仄。兩名后廚加上兩名前台,再也沒見到其他的店員。店外也有和我們一樣看向店堂的人,但他們的目的似乎更在於「快速地解決午餐」而非像我們這般「慕名而來」。當他們看到店裡顯而易見的服務壓力后,多數的店外看客選擇了另找別處。
「在這個國度,妨礙他人進食從來不是什麼文明禮貌的舉止。」我依然不為所動。我很清楚,只消他敢打出這一拳,他傷害未成年人就成了鐵定的事實。在勘破他們的用意之後,我便已確信這不過是一群虛有其表、裝腔作勢的傢伙。
「我們讓局外人來做個公道!」挑事的頭目將那粗豪相若的雙臂向外一揚,幾個人便如約定好的那般,走向此前被強行留住的幾個食客。
在若干年前,使用計算機進行繪畫的條件還很落後,諸般限制條件讓各類需要繪畫創作的邀約方總是讓應約的畫師用紙筆創作和修改,然後將最後的成品掃描后使用。這便是白原大輔這一代畫師最為熟悉的商業合作模式。
但近藤電子總以為,他既是自家的親戚,又在企業內把他提拔為不必再親力親為繪畫的中高層,不找他畫畫既是順勢而為,也是情理之常。加上白原大輔此先的十數年表現得木訥寡言,總是埋頭工作,近藤和_圖_書這邊也沒有太在意他的情緒管理。
這十二三人陡然站起,讓我心下泰然:這是有意來和這家飯店過不去的一批人了。這一陣響動,讓飯店內所有的人都意識到事情不妙。其他事不關己的食客立刻要起身離去,但又因為「尚未結賬」的道義感有些難以挪步。發難的那一伙人中走出兩三人,分頭走到這些食客面前(也包括尚未動箸的我們),大聲道:「客人先請留步,還要你們做個見證!」
然而,現在的技術越發先進,一塊小小的數位板便能通過壓感模擬出不同的筆觸,這便讓傳統的紙筆繪畫的競爭優勢蕩然無存,反而突顯了紙筆繪畫大量消耗畫材這一劣勢。白原大輔正是在這樣的迭代衝擊之下失去生意的——以往,近藤電子也需要繪製各類宣傳畫,這份酬勞便往往由他收入囊中,畢竟肥水不流外人田;但現在,近藤電子的業務觸角延伸至遊戲開發,這個需要大量美術資源的工作,他卻沒能參与任何一點邊邊角角,理由自然是「現在已經有便捷的電子約稿,修改困難,上色單調的水粉畫已經不再需要」。這便讓白原大輔生出了一股「邊緣化」的危機感。
若是這單是一群惹事的客人,在起立之初,老闆的反應更應該是去詢問他們緣故,而非像這樣不聞不問,宛如已提前預知他們的發難一般。
「嗯?」
深知現在的企業神通廣大的白原大輔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驚詫。面對曾經的員工同事(有的還是曾經的下屬)「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的質問,他反問了這麼一個問題:
「你這是不接受我們的善意啊。想不想嘗嘗這個?」他將一隻拳頭放在我眼前咫尺,不住地晃動。
——白原大輔說的,恰好是幾個月前我所經歷的一件事。
這個人攔阻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便也沒再多羅唣。但見我沒有如其他食客那般惶恐,卻也在m.hetubook.com•com退回人群的時候多看了我們兩眼。奈惠卻噤得不敢作動,得是我向她手機上發了「外強中乾」四個字,告訴她「這不過是一群敗犬」之後,她才和我一樣,放開了對店堂中央紛爭的關注,自己吃了起來。
「不不,您說的……對,是有點……淡……」必須承認,這群人雖然普遍不高,但也普遍擁有結實的身板和壯碩的胳膊。這個國度又普遍形成了對事不關己的強橫遷就忍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可悲性格。故而,在對方拉長了滿是橫肉的臉時,這些食客往往屈從於他們的威勢之下。
「可是白原先生,您在我們廣泛邀約電子作畫的畫師之前,就已經不再從事一線畫師的工作了。」一名近藤電子的員工反駁道。
那自然是機械成菜了。豆腐可以機器切出來,但蝦殼必須鹽水浸泡過才好自動剝除。這便是這道菜之所以用機器做來會更鹹的緣故。我把這些話語一一說給在場的所有人,自也讓他們相信,我並非串通店方的說客,而是以完全的推測讓他們氣沮。
「老闆,你這菜味道不對啊?」這一大夥人大約是十二三人,他們將兩張飯桌拼在一起,四面每一邊各坐了三人。人數既多,點的飯菜自也不少,此前我與奈惠坐在店裡等待的過程中,泰半的菜色似乎都為他們而上。這般規模的成年男性聚餐,酒水自也不少。在店堂里隔著甚遠的我們,也能聞到那邊傳來的陣陣酒味。這批人當中似乎也有個頭腦,在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的時機,開始了他的發難。
「我在成為管理崗位之後,收入反而低了一截。幾個月前的一天,我懷著沉鬱的心情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遇到了兩個好像是陷入紛爭的女孩子。那兩個女孩子長得非常清秀,我到現在還記得她們的面龐。」
「如果,你傾注畢生心血的一門手藝,突然被更先進的工藝替代了,你和*圖*書失去了飯碗,你會是怎樣的心情?」
「嗯?」
為什麼這家店突然開除一大批廚師,並且他們還很不服氣?從他們現在的問話中我也明白了大概。他們既然挑著「鮮蝦蒸豆腐」這道招牌菜追問客人是咸是淡,自然就是在調理工藝上產生了紛爭。鮮蝦本就是水產,本也不需要太多的鹽,若是改良工藝,只需客氣地向食客徵求意見。再從他們強迫客人對鹹淡正常的菜式要求說咸來看,他們定然是使用了一種會讓菜色變得更咸,並且工藝上不被傳統廚師所認可的方式。
「你們這一伙人本是廚師,供職于這家店。你們本想以機器代替人工省下精力,卻被店主拒絕,進而將你們解聘。你們忿恨在心,才上門挾私報復。廚師本該兢兢業業,藝成出師,怎想你們卻偷工減料,毫無敬虔之心,被掃地出門也是情理之中的了。仰仗機器投機取巧還不思悔改,結果來唱黑臉卻連做壞事都沒有膽子,也真是可笑至極了。」
「你們呢?」又是之前留住我們的那個漢子走過來,以一種蠻不講理並蠻橫無理的態度將話題拋給我們。顯然,這引起了我的厭惡。
「正好,我這裏還有一個故事。」白原大輔頓了頓。
「味道好就是好,差就是差。我說的就是我的感受。」即便是奈惠已經用筷子尖戳著我的筷子,我毫不畏懼眼前那外強中乾的拳頭。
終於,白原大輔的危機意識讓他決定鋌而走險——他利用自己掌管企業里唯一一條信息系統內與外溝通設備的便利,在這一批畫稿交稿時陡然發難。好在,他似乎又有著某種不必要的矜持,在破壞了溝通設備,致使畫稿無法導入近藤電子內部工作網之後並未遠走高飛,而是只搬到了霞浦隔壁的行方市深居簡出。但簡出終歸是要出的,就在他偶然的一趟出門后,便被近藤電子的人逮了個正著,自己的行藏也全部暴露。
熱海沒有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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