態度認真平和。
然後他輕聲開口：「很疼吧？」
總不會比荒野種出穀子、旱山等來大雨更難。
「你的臉——」
「紅粉骷髏，妙你個頭。」
胡思亂想間，一顆心吊起來，只聽那人答道：「自種白菊，自製自飲，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何青青不敢呼吸，忘了眨眼，只覺得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漫長地好像永遠等不到那人說話。
何青青淺嘗一口，菊花茶味道清淡微澀，她似要醉在這場夢裡。
「送穀子是什麼意思？粟與『簌』同音，常言道『風動落花紅簌簌』，簌有凋落飄零的意思，他不會是咒我們隕落吧？」
今天千渠郡天城，依然萬人空巷來看熱鬧，卻因她過分美麗丟魂失神，如夢裡遇仙。
虛雲指了指殿頂，那個不可宣之於口的名字被他咽下。
田間眾人目送二人並肩遠去，猶痴痴怔怔。
「好好，莫哭了。」宋潛機拍拍她肩膀，「吃了嗎？想吃點什麼？」
妙煙正四處尋找《風雪入陣曲》的作曲人，因此與她師父望舒隱生裂痕。
周小芸道：「我認得那雙手。」
「原來她就是何青青。」紀星自語，頓生好奇：「你們認識？她的臉竟好了！」
虛雲嚴厲的目光從趙仁臉上移開。
那樣她雖不至於傷心，至少也尷尬失落。
……
趙太極振了振衣袖，伸手拿起谷穗打量：「老祖即將出關，此事我將稟告老祖。」
整座乾坤殿氣氛沉默，各長老、峰主一圈又一圈圍著玉案，死死盯著敞開的禮盒。
虛雲語塞。
話題變得太快，宋潛機有點摸不著頭腦。
何青青鼻尖一酸，眼前忽然一片模糊。
「紅燭，你怎麼看？」他問。
何青青轉頭吩咐：「外面等我。」
「她是宋仙官的媳婦，不，道侶？」劉木匠被選作工農代表，低聲向徐看山、丘大成打聽消息，滿足廣大千渠工農旺盛的好奇心。
有人咒罵：「送特產？他有這般好心好意？這宋潛機，真是陰魂不散！」
宋潛機如今人在千渠，只有滿身虛名和一群外門弟子，沒有前輩強者坐鎮護持。
眾人議論紛ｈｔtps://m.heｔuｂoｏｋ.ｃoｍ•cｏｍ紛。
曾幾何時，華微宗外門人頭攢動，所有人出來看她，卻因她醜陋驚叫四散，如遇蛇蝎魔鬼。
她身後一眾女修齊聲應是。
秋日暖陽照耀，少女皮膚瑩白如雪，泛著一層玉石般的光澤。
其實宋潛機只看了短短一瞬間。
權力伴隨責任重重壓在她肩上，她絲毫不覺沉重，因為掌控、命令他人的感覺使她上癮著迷。
她曾想穿回白裙，重戴冪籬，因為面容、裝扮、氣質與從前天地之別。若宋潛機對面相逢卻不識，反問她一句：「你是哪裡來的姑娘？我們認識嗎？」
但即使是一模一樣的讚美，若從宋潛機口中說出來，她便很樂意再聽一遍、十遍、一百遍。
他見何青青不說話，放下挽起的袖子，主動開口：「屋裡坐坐？」
「我知道，無論我是好是壞，宋師兄永遠不會笑話我。」
「我知道了。」陳紅燭卻打斷，匆匆行禮，「女兒突破不久，境界不穩，先退下閉關了。」
大殿中頃刻只剩三人，空蕩寂靜。
他在宋院井底受制於人，不得不以道心起了毒誓。後來回到宗門，如何敢說真話？
……
像一個上了年紀，所以反應遲鈍的老父親，此時才恍然：
修真界從定婚到真正合籍，時日尚久，真要想拖，能拖十年百年。
何青青一怔，低頭垂目的習慣已經被她拋棄，她下意識揚起臉。
「好！」虛雲深吸一口氣道，沉聲道：「趙峰主和紅燭留下，其他人先去罷。」
幸好宋潛機沒有。
刻有草木名稱的小木牌隨風輕晃，發出風鈴般悅耳的響聲，花架高低錯落，處處可見主人精心。
淳樸老實的千渠人窮盡想象，在宋仙官騎銀龍引水后，將仙女下凡說得栩栩如生。
宋潛機還是從前的宋潛機，無論抱琴、持劍，還是拿鐮刀，揮鋤頭。
趙仁滿頭冷汗，竭盡全力將自己縮在雲龍雕花柱后，聽見點名，哭喪著臉磨蹭出列，終於現身人前：
「衛家嫡系小少爺，同輩中天賦最高者，衛真鈺！」
徐看山搖頭：「宋兄不辨美醜、不近女色、不結道侶。修真界說他風流多情，四處沾花惹草，都是污衊他！」
這是她心中唯一算得上「輕鬆溫暖」的角落，如雨夜燈籠，雪地火爐。
宋潛機，當然是不一樣的。
何青青咽下哽咽，聲音堅定，凄厲嘶啞：「我自己選的！我就要它值得！」
但無論多忙碌，何青青總要派人收集千渠郡的消息。
剛才對方聽說是仙音門的人來了，第一反應竟說起妙煙仙子。
好像笑話她明知故問，想說的話不敢說，所以沒話找話。
「回稟掌門，我看宋潛機他就是，就是送點秋收特產，沒別的意思哈。」
何青青很有名，因她登聞大會一曲成名，因她拒絕琴仙和子夜文殊，也因她鬼怪般的面容。
「這是什麼？」
彷彿他做任何事都自在、自得，都能做得好。
比起華微宗外門的小院，這裏天地更開闊，花草爭奇鬥豔，蔬菜品種更多。
只能竭盡全力隱瞞，說千渠郡一切如常。
她的裙子有百花點綴，她的臂紗由雲霞織成，她的頭髮沾著露水，她的眼睛藏著星光。
虛雲看向女兒，目光變得慈愛柔和。
等她真正踏上千渠土地，見到挂念的人，卻有些近鄉情怯的忐忑。
仙音門在天南洲，仙山高遠；千渠郡居天西洲，凡間僻壤。
「聽那孟河澤說，這叫『粟』，凡人食物，也就是穀子。」
「喝茶。」
「宋潛機身後不止站著書聖、棋鬼，還有另一個人。」
主峰乾坤殿。
眾人行禮告退，魚貫而出。趙仁跑得最快，一溜煙沒了蹤影。
「哪一句？『秋天收穀子、下雨收衣服』？」紀星踮起腳，不舍地張望。
凡塵俗世中，安排一場暗殺，刺殺一位鍊氣期修士，然後抹去線索，撇清干係，事有何難？
但你若見過他作曲、下棋、寫詩，又覺得他風流蘊藉，天生該在修真界獨居仙山，當個衣不沾塵的雅士。
很少有宋潛機這樣的人。你看他做農活的樣子，熟稔順暢，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就覺得和*圖*書他天生該在田間忙碌，撫育生命。
「有時候，眼下值得的事，未必永遠值得。」
黃昏晚風吹過宋院朱門，那蒙面女子渾身裹在白裙中，只露出一雙纖纖玉手，如初剝菱角，令人印象深刻。
不是法器、不是靈石。很多修士生於世家宗門，甚至沒見過它、不認識它。
他二人與宋潛機相識，起源於戒律堂問罪孟河澤那夜，押宋潛機去乾坤殿。
宋潛機仔細看著這張臉。
但在父親眼中，這是女兒長大變乖巧、變懂事的標誌。
何青青眼中漾開笑意。
她知道這裏種了多少樹、挖了幾條河，宋潛機又拉回幾車綢緞，買了多少種子。
半路偶遇妙煙，他們看得差點跌下逝水橋，卻見宋潛機面無表情地路過，好像路過一根燈柱。
陳紅燭面無表情：「沒有華微宗，便沒有我，女兒曉得利害。」
虛雲太了解女兒激烈的性情和跋扈的脾氣，於是耐心解釋，試圖先動之以情。
她越來越忙，忙於修鍊和修鍊以外許多事，做一些從前沒做過、想都不敢想的決定。
秋風吹過，滿院白菊瑟瑟顫抖，少女滿身環佩叮噹亂響。
何青青臉頰微紅。
何青青飄揚的臂紗漸漸看不到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論男女。
誰知春去秋來，名為「宋潛機」的陰影再次當頭壓下，籠罩整個華微山。
周小芸回神：「她是何青青道友，現在是仙音門大師姐。」
虛雲輕咳一聲，「但那衛真鈺離家遠遊多年，杳無蹤跡，如今是死是活不知道。大家早都不提他的名字了，你沒聽過也正常。
虛雲掌門的掌上明珠，華微宗大小姐陳紅燭，昨夜成功突破金丹境界。
她胡亂抹去淚水，拚命搖頭：「不疼，值得！」
「通宋」是重罪。
是鬼是仙，紅塵顛倒。世人前倨後恭，竟都只為一張臉。
她聲音平靜地問：「是誰家弟子？」
今天本是個舉宗歡慶的好日子——
周小芸嘆氣：「當時，我不該那樣怕她。畢竟宋師兄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警句。」
她嚎啕大哭。
與妙煙毫無攻擊性的美不同，她朱唇墨發，美得動人https://ｍ.ｈｅtuｂｏｏk•ｃoｍ•com心魄。
今日何青青從天而降，宋潛機依然姿態從容，更讓徐、丘二人心生敬佩。
趙太極望著陳紅燭走出殿門、走上逝水橋的背影，忽而冷笑：「你想借刀殺人，再拖衛家下水？」
何青青忽然心跳加速。
他只好打量何青青，忽然「呀」地一聲。
宋潛機是個不招華微宗待見的小修士，若非必要，誰也不想提起他。
「區區一個鍊氣修士，不過有聖人撐腰，就敢打我華微宗的臉面！」
修真界世家大族之間，關係盤根錯節。常以聯姻、收徒來捆綁利益，本是尋常事。
她問完，一抬眼，視線正對著幾叢白菊風裡搖曳，與茶盞中打旋兒的一模一樣。
發誓永不再落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掉下來。
趙仁如釋重負，心中叫苦不迭。
何青青忽雙手捂臉，爆發瀕死野獸般的嘶吼。
外人不知，但仙音門高層都說她入了障。
紫藤謝去，又有新的花綻開。明艷動人的粉海棠，含羞帶怯的藍牽牛，一簇簇細密的淡黃桂花。
只聽虛雲道：「給他千渠郡時，冤讎已定，早晚有了結的一天。趙峰主，此事因你趙氏一脈而起，你有何話說？」
眾人義憤填膺時，陳紅燭始終沉默。
沒有讚歎，沒有驚艷，他語氣如常，只問了三個字。
那些淡香混雜在宋潛機袖間，層層疊疊地浮動，好像一場遙遠紛繁的夢。
何青青捧著茶盞，四下打量宋院。
「我自有安排。」虛雲淡淡道。
千渠是個貧瘠小地方，靈氣和氣運幾經掠奪，近乎于無。
丘大成嘿嘿一笑：「我估計啊，宋兄看她的臉，就像看地里穀子長勢喜人，根粗苗壯。」
少年劍修送來一樣很奇怪的禮物。
周小芸搖頭，目露遲疑：「我說不好。她與從前，大不同了。」
「哈，他這是記恨我們給他貧瘠千渠，送凡人俗物來示威了！」
盛裝珠寶沒有蓋過她的光輝，反而使她容色更盛。
趙太極笑道：「宋潛機可是宗門的敵人，他誰也不會放過。宗門不該助我一臂之力嗎？」
十萬八千里，日轉星移，山水迢迢。
「好！這才是我的女兒。」虛雲滿和*圖*書
意道，「你剛出生時，為父請無相神僧為你測算命數，尋得一戶好道侶，定下一門好親事。如今你已突破金丹，是時候該與對方正式見面……」
當日聽趙仁親口說，華微宗的人自然放心，只等千渠郡這個泥沼拖垮宋潛機。
紀星感嘆：「她好威風啊！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自登聞大會結束后，她的話越來越少，腰間的鞭子已經收起，很久不用了。
他厲喝：「趙仁！你來說！」
「那美人是宋師兄的朋友？」紀星拍拍周小芸肩膀。
「為父前些天與衛氏老祖商議，人選改為三少爺衛湛陽。衛湛陽如今在青崖書院修符道，近年聲名正盛。你之前登聞雅會上也見過，模樣生得一表人才。咱們華微宗彩石溪畔的岩壁，還有他題下的詩，『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你還記得吧？論修為、論出身，他都是……」
各種溢美之詞，她聽得太多，已然有些厭倦和不耐。
「不僅要借刀，還要借一柄不露鋒芒的暗刀。」
華微宗。
千渠人都說，天城來了一位真正的仙子。
華微宗夜空生出異象，祥雲籠罩，燦如錦霞。
「不是吧姐姐！這也叫警句？還不如『秋天收穀子』。」
「宋師兄，這是你種的菊花？」
何青青一飲而盡，吐出一口氣，渾身放鬆：
冼劍塵。修真界很少有人知曉，宋潛機還與冼劍塵有一層秘密關係。
「『谷』與『古』同音，難道是咒我們作古？好狠毒的後生！」
陳紅燭微訝，眉頭輕輕皺起來。
宋潛機嘆氣，提起瓷白的茶壺，給她續上一杯菊花茶：
虛雲的好心情沒有持續過一天。因為那艘熟悉的七絕寶船，那個白衣少年孟河澤的到來。
就算仙音門的弟子引經據典，辭藻華麗地誇出花，她只淡淡一笑。
「我天生就該發號施令。」她想。
趙太極指尖用力，碾碎飽滿的穀粒。與掩耳盜鈴的華微宗眾人不同，他一直盯著宋潛機。
虛雲一拍玉案，震得盒中谷穗顫抖。
她在找宋潛機，難道宋潛機也想見她？
周小芸神色微肅：「若以貌取人，只看膚淺表象，永遠看不見真實，做不成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