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腳步緩慢，好像牽線者還不熟練，而後速度逐漸加快。

宋潛機自言自語，聲音很輕：「你們可以在華微宗動手，也可以來千渠，最好親自動手，別再假手於人……只是不該又來這一套。我現在有一點生氣。」

他已經換了十二處位置，宋潛機也換了八條路，每條都能最快通向他所在處。

是宋潛機的聲音。

他心裏同樣清楚，此事關係到宗門興衰。

宋潛機如何知曉到他在哪裡？

如果想憑身法躲避，殘魂糾纏不休，「死氣」和怨念依然會淹沒他。

殘魂已失神智，無法使出生前神通。單憑靈壓衝擊的力量，仍是一座大山迎頭砸下。

今夜他吟了詩、砍了人，開著界域收殘魂，一路高歌向前，前世一幕幕重現眼前。

「不告訴你哦。」

「飄在天上的死人來殺我，地上的活人也來殺我。」宋潛機說完，忽然昂頭，高聲喝問：

宋潛機沒理他，認真地叮囑：「我找到指揮者之前，你盡量與他們周旋，不要下死手。明白嗎？」

「去！」他咬牙揮動白幡。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皆滿臉麻木。他們行進速度一致，如牽線木偶，行屍走肉。

——少年走出屍體堆疊的長街，半條胳膊露出森森白骨，渾身浸在污濁的鮮血、泥漿、髓液、嘔吐物中，看不出完整人形。

無窮無盡的人潮湧出夜霧，向街心兩人走來。

上輩子這座假城引他入瓮，不僅想要他的命，還想誅他的心。

世人皆知，宋潛機喜愛花草，精通下棋寫字，憑藉摘星局、英雄帖，得聖人青眼。

起初ｈｔtｐs://ｍ.ｈｅｔｕｂｏoｋ.coｍ•coｍ，這種全知全能、操控傀儡的感覺險些讓他上癮。

晚上做著「縱劍千萬里，闖蕩修真界，天地任我游」的美夢，白天團雪球砸在同伴身上。

牽線者操縱人群爬上樓頂，試圖阻攔他，但宋潛機的速度更快一籌。

宋潛機被滾滾黑潮死海淹沒。

但前世萬種經歷中，他依然有某幾個不願再看的畫面、下意識想要忘記的回憶。

對方反而嚇破膽，被他利落地一劍斬首。

的確是個天才。袁青石想，但這種人被斬斷靠山和神器依仗之後，應該不難對付。

本該是穩勝的一局，現在他隱約感覺事情已經超出掌控。

看過一千遍「初登仙途」的經歷，看到嗑著瓜子跟旁白聊天，自己嘲諷自己。

……

「這裏不是真實的華微城。他們也不是真人。這些人沒有神智，只能被人指揮。指揮者一定也在城中。但為了不被我發現，他會儘力隱藏。」宋潛機語速輕快，語調平穩。

袁青石額上滲出一層細密冷汗。

恰在此時，他耳朵微動，聽見風裡傳來的聲音：

這輩子城裡還有他從千渠帶來的人，年紀都很小，不到二十歲。

但殺人的「感覺」是真的。只要能感覺到鮮血濺在臉上的溫度，能聽到慘呼和哀嚎聲，能看到堆積如山的屍體和骸骨。

這本來是他的主場，他穿行自由，能感知城中一切。

他不讓藺飛鳶下死手。

藺飛鳶再看不到。

上一刻生機鮮明、活色生香的一座城，滿臉喜悅、活生生的路人，一轉眼物www.hetubook.com.com是人非。

他手中劍如凡鐵，禮服大袖破損，被狂風捲起。

「我遇到過。」宋潛機說，「很久之前。」

對方太鎮定太清楚。如果這人不是宋潛機，他幾乎要懷疑是敵人派來的卧底。

當他走到牽線者面前，問對方到底為什麼這麼恨他，為什麼要用這種方法殺他。

一個正常的刺客，絕不止有一柄劍。

有時候你死我活，不是因為私人恩怨，是因為立場、階層、利益，這些看不見摸不著，卻又十分重要的東西。

今天喜宴之後，還要加上精通音律、不重禮法一條。

對方以為是要節省靈氣，以待大戰。

「留戀人間」四字，聲聲迴響。

「我不是天命之子，我不是主角，我救不了世界。我想種地，也有錯嗎？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喜歡新生，不喜歡死。

為什麼強大的魂魄傷不了對方，反而被「吸收」？

他站在浪潮中心啟唇：「界、顯！」

「能殺出這座城的，真不是人。能操控一座城去殺人的，也不是人了。你還年輕，難道你師父沒教過，有些底線被打破了，人就回不了頭了。怎麼能讓你來干這種臟活累活？」

「你怎麼知道？」藺飛鳶皺眉。

以正常元嬰修士的肉身強度，如果選擇硬扛，立刻被碾成肉泥。

方才街上擦肩而過的路人，此時眼神空洞，目光獃滯。

宋潛機掠過一座座樓閣的屋頂，如一隻飛鳥在林間起落。

「一入此地，法器無效。」宋潛機道，「借我一柄劍，我知道你還有。」

活人身上有「活氣」，呼吸之間https://www.hetubook.com.com，生氣盎然。

他也沒有解釋原因，更不想說真相——上輩子他殺了一座城的人，才找到指揮者。

藺飛鳶笑容消失，怒髮衝冠：「你有病啊？酒醒沒醒？！」

宋潛機嘴角露出一絲諷笑。

他想活，不想死。

「他們是人嗎？」他問宋潛機，聲音微顫，「這座城裡的人，想要來殺我們？」

他字字能聽見，卻一個字也聽不懂。更不敢細聽細想。

「我對生機的感知很敏銳，你是城裡唯一真正的活人，別跑了。」

陰陽生死，相衝相換，一體同源。

天際黑雲翻湧，無數道黑影衝出，如兇惡的鴉群撲殺獵物。

「太好了！」藺飛鳶大喜，豪情頓生，「有一不怕有二！你上次怎麼闖出去的？」

凈瓶輕吟震蕩，金色光芒大放。大地春回般的生機從他紫府湧出！

土地和草木比人可靠，它永遠不會對你說，對不起……」

他手中白幡籠著淡淡紅光，獵獵飄揚。

話未說完，宋潛機身法太快，背影瞬間沒入夜霧中。

華微城中，多高樓、多廣廈。

宋潛機抬頭望，夜空漆黑，陰雲滾滾，冷風大作，黑雲中似有鬼魅穿行。

宋潛機接劍時，已經看清了那些人的面容。

任何人殺過這一場，就算能活下來，也會精神崩潰、從此拿不起劍，變成任人宰割的豬羊。

殘魂沒有神智，只能依靠引魂幡驅動、指揮。

「既然身死道消，為何還要，留戀人間？！」

那真假有何分別。

磅礴靈壓碾向宋潛機，混合強烈的死氣，像一場海嘯撲向孤島。

城門高大雄偉，「華微城」三個大字和_圖_書掛在他頭頂。

黑影沖入金光，穿過他身體，竟然憑空消失。

他重生回來的第一夜，用匕首掛在斷山崖的山壁上搖晃。

死人身上有「死氣」。兩者天然相剋。而殘魂的主人，已死去數百年，死氣至濃。

與宋潛機，不，是與千渠郡，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

果然如此，又來了。

師父將這件事託付給他，千叮萬囑必須萬無一失。

他渾身顫抖，剎那之間，感到比死亡更大的大恐怖。

袁青石出現在城門前，手持一面巨大白幡。

但他人在「城」中，無法聯繫師父和宗門。

「事，我已經做絕了；人，我也殺得倦了。我不想再走以前的路，為什麼你們就是不明白呢？」

「我明白，我會保存靈氣。」藺飛鳶點頭，深深呼吸，綻開笑容，「咱倆闖過這次，也算生死之交了。我往右引開他們，你往左去找指揮者，等我數完一二三，咱們同時動身——哎，宋潛機！我去！」

「你的『七絕琴』呢？」藺飛鳶急道，「白天吹曲子那麼厲害，快拿出來接著彈啊！」

「記得還！」藺飛鳶摸出兩柄劍，將值錢那柄遞給宋潛機。

但一座華微城有百萬人。男女老幼、販夫走卒。

天上颳起大風，強大的氣流欲將他吹下，宋潛機頂風而行。

山窮水盡時，不比修為和法術。

袁青石僵硬地轉過頭，看見宋潛機平靜的臉。

他印象中的宋潛機，是大殿上擊節而歌、吹奏玉簫的疏狂公子。

猩紅光芒閃爍，天上又有十道黑影一齊飛向某處。

高矮胖瘦不同的人，每張臉都不一樣。

「今夜出得華微山，沒入凡塵做凡人。m.hetubook.com.com走雞鬥犬種田地……」宋潛機手起劍落，又打翻一個人，是剛才賣湯包的店主，繼續吟道，「瀟洒短命過一生。」

滾滾濃霧中，他路線明確，沒有繞任何彎路，好像篤定目標所在。

而敵人陷在城中，應當五感遲鈍，神識無法穿過濃霧。就像孟河澤、紀辰，還有其他千渠弟子。

剎那洶湧生機爆發，金光大作，衝破濃霧，照亮屋頂。

……

藺飛鳶闖過許多殺陣，經過數不清的險惡風浪，自認腦袋別在腰上，天不怕地不怕。

根本沒有道理。

宋潛機自言自語說完，忽嘆了口氣：

且速度越來越快。

比誰心更硬、更狠。

就算面對光陰長河，看過一百遍「末路雪原」的結局，看到心如平湖不起波瀾。

山林寒風吹過他的外門弟子袍，他望著無底深淵，心裏念著這首打油詩。

沒有死亡，何來新生。

他是持幡者，即為牽線人，他決不能被找出來。

城是假的，人是假的，假天假地，假世界。

宋潛機聲音淡淡，略帶倦乏之意。

袁青石臉色瞬間慘白，身形如輕煙消失在原地。

偶爾陷入重圍，他表情鎮定地揮劍，就像砍倒一顆棵樹。

夜風凄厲，天上一道黑影如蝙蝠俯衝而來，尖聲怪笑。

「啊！」一聲厲喝，招魂幡猩紅的光芒照亮半座城。

類似此刻。

……

華微宗不能失去凡間供奉的煙火、其他勢力的依附、天西洲一洲霸主的地位。

他等了片刻，沒等來回答，正要再催，卻聽對方笑道：

但此地無比詭異的氣氛，實在讓他心底發涼。

宋潛機張開嘴，橫叼長劍，雙手結印，喉中爆發斷喝：「界！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