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不見日月，伸手不見五指。
年少輕狂的劍神與他新婚不久的妻子、笑裡藏刀的東道主、各懷鬼胎的賓客，「改邪歸正」的弟弟、宴無好宴。
「都這時候了，你就不能說點人話嗎？」宋潛機深吸一口氣，表情還維持著鎮定，「沒事、沒事，我還有不死泉。」
「他一定是走到了大陸盡頭，拿回了自己的本命劍，重回天下無敵了！」
他身上也穿著一件黑衣，卻像被塵封多年，沾滿沙塵，衣擺有些殘破。
此去，大道坦途，再無阻礙。
他一邊說服自己，一邊從紫府召出凈瓶，卻被冼劍塵握住手：「你的不死泉對我可沒用。你看這柄劍，它就是我的本命劍。我被自己的本命劍而傷，早已無藥可救。兩百年前，我就該死了。」
鮮血從劍身斷口處滴滴答答淌下，匯成一道小溪。
弟弟拍桌大笑，在他眼前笑出眼淚。
「種地的多好，若有來世，我也當個種地的。」冼劍塵笑起來，「本尊這一生親緣淡薄。妻子，有緣無分；兄弟，同室操戈。臨死卻還有個徒弟送終，實在是，很好。多謝你，不然我還真有點寂寞。」
宋潛機伸手去抓，卻只抓到一捧飛灰。
宋潛機搖頭：「我不是修士，我就是個種地的。」
冼劍塵咂咂嘴。宋潛機知道他在故意逗自己笑，勉強扯出一抹笑容：「我有千渠，誰像你一樣四海飄零。」
冼劍塵一把握住劍刃，生生折斷本命劍。
半截斷劍落地。
宋潛機默不作聲地聽著，眼前閃過一幕幕刀光劍影。
「兩百年了，冼劍塵，你將我鎮在這裏兩百年，我一直想再見你一面，難道你就不想見我？不想跟我敘敘舊嗎？」
冼劍塵出了最強一劍，這個人卻還m•hｅtｕbｏok.cｏm.ｃom能站在這裏……
這個人獨來獨往數百年，沒有朋友只有仇敵，你以為他誰都看不起瞧不上，最不需要親朋好友和關懷理解，原來他在生命的盡頭也會怕寂寞。
宋潛機看見了真正的冼劍塵，一時間感到天旋地轉，十分荒誕。
「可是什麼樣的敵人，才值得他出此劍應對？」
他必死無疑了。
「有千渠就了不起哦？」冼劍塵輕哼一聲，「還是繼續說我們兄弟的事吧。他逃去西海鑽研邪魔外道的功法，邪功大成之時，恰好趕上我遊歷西海。他吸人功力時撞見我，被我用新得的『覆水劍』打成廢人，強行散去一身功力。對，就是你身邊這柄劍，想來你已經知道，這劍脾氣很怪，想讓別人見血，就要先付出自己的血……我將他押去紅葉寺鎮魔塔，日日念經洗刷戾氣，誰知才過了一百年，他便修成正果，從罪徒成了人人尊敬的講經大師。他破寺而出，設宴華微宗，請我和妻子前去赴會。」
另一半留在擎天樹下，成為堅不可摧的封印，鎮壓他相依為命又反目成仇的血親。
他眼神冷漠，脊背挺直。
他手持半截斷劍，重傷在身，一路追襲。冼芥一路奔逃，直到大陸盡頭。
方才還跟他吵架鬥嘴的人，分別不久，再見面卻是這副模樣——冼劍塵柱劍打坐，渾身被灰黑死氣籠罩。
冼劍塵的聲音在劍林上空回蕩。
難道他來遲了？
無影劍應聲而動，來到他腳下，化作一道流光。
冼劍塵聽見動靜，低垂的雙眼勉強抬起，看見宋潛機罵道：
他胸前破開一個巨大血洞，赫然插著一柄斷劍。
「我與你之間，還有什麼話可說。」冼劍塵打開雙臂，https://www.hetubook.com.com黑色大氅如海潮翻滾，遮天蔽日，「開！」
他是真的只剩一劍了。
「我今日打開封印，放你出來。這裏許多把劍，你自己來選一把了斷。」
當他再打開紫府中的界域，放出那座萬劍之林，意味著也要把本命劍抽出紫府。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這些嗎？怎麼這副表情？」冼劍塵笑道。
「那個人不是受傷了嗎，怎麼還能使出這樣的劍？」
無影劍像個愣頭青，一頭闖進大陸盡頭的茫茫白霧。
難道這一戰已經結束，勝負已分？
「千山獨行，隻影向誰去……」冼劍塵喃喃，身體從指尖開始飛速破碎，化為流逝的沙塵，「為師去了。」
「原來你真的只有一劍了。」宋潛機咬了咬牙，握著他的手問，「為什麼不等我？」
修為越高的修士，觀摩劍影時，越感到心神震顫，如同直面劍威，被一種生死之間的恐怖陰影籠罩：
那道沙啞聲音似是惋惜：「冼劍塵，你不該展開界域。」
然後冼劍塵將貫穿心脈的斷劍生生納入紫府中，像沒事人一樣回到華微宗，收拾殘局，料理後事。
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無論在不在雪原、頭頂天空有沒有通道，都看見了這場「流星雨」。
那人回過頭，容貌與冼劍塵極相似，身高也別無二致。
宋潛機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冼劍塵的手很涼，比雪原的千年寒冰更冷。
「幼時我們兩兄弟相依為命，日子不好也不算太壞，遇到來村裡落腳的散修，跟著學了幾手法術，就不甘平凡，想學別人修仙求道了。我倆一路漂泊，跑上華微宗，那長老說他沒天賦，只能進外門。我就藏起靈根，陪他進外門。我看典籍也能自學，學https://www.hetubook.com.com會了就去教他。但他靈根孱弱又爭強好勝，總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受欺負。」
然後兄弟倆喝著酒，聊起童年趣事，少年相依為命的時光。
凡人視其為美麗流星，連連驚呼，孩童尚不知事，高興地手舞足蹈。
冼劍塵臉上慣有的笑意消失了，那種漫不經心的倦怠感也一掃而空。
然而兩頰略微凹陷，身形過度消瘦。
「走吧，帶我去找他。」宋潛機拍拍無影劍。
大地顫抖，如被巨輪轟轟碾過。
冼劍塵低低地笑起來，牽動傷口，大口嘔血：「別動，我有話跟你說。」
宋潛機滿口苦澀，華微宗外門從前如何，他再清楚不過。
「該死，本尊最怕這種場面。喂，小子，你不是要哭吧，不是吧？」
從此他的本命劍斷裂，一半插在心口，要他時時忍受心脈劇痛，眼睜睜看著自己從天下最強走向衰弱。
冼劍塵說到此處，聲音漸漸低沉。
說罷他背過身，讓開了路。
他的目光掠過宋潛機，好像落在滾滾光陰長河的來處，回到塵封多年的記憶中：
宋潛機再難抑制，一陣熱意湧上眼眶。
冼劍塵問：「等你幹什麼，三個人湊一局飛升棋啊？看誰先飛升？」
「當時我已是天下最年輕的化神境，深覺高處不勝寒，又正值新婚燕爾，便生出退隱之心。我與夫人約定待這次宴會結束，便攜手退出修真界，從此不問世事。」
美酒變成毒酒，道喜的賓客變成結怨的仇家。
斷劍沒有劍柄，劍尖沒入胸膛三寸，劍身露出一尺，其上花紋繁複，如百花盛開。
他們一路上搶奪靠枕、搶茶喝、搶劍用，互相嫌棄，互相試探，最後講著西天取經的故事，高歌猛進闖入雪原。
難以想象冼劍塵抱著怎ｈｔtｐs://ｗｗw•hｅｔｕbｏoｋ•com•cｏｍ樣的心情赴約，酒桌上觥籌交錯賓主盡歡，弟弟甚至與他的妻子講自己曾經犯下大錯，多虧兄長給他悔過自新的機會。
「原來人可以強大到這種程度，化神與化神之間，仍有雲泥之別。」
宋潛機看著眼前人，渾身的血冷下去。他僵立著，彷彿在一瞬間被凍成一具冰雕。
他隨便點了一個敢說話的活人做新掌門，便是後來的虛雲真人。
四大洲三十六郡、海上諸島，所有修士望向大陸盡頭，不約而同地意識到一件事：
一座劍林拔地而起，萬劍森森。
他一路不出一劍，不是耍脾氣使性子或故意磨礪傳人，讓這些各有脾氣的神兵儘快被降服。
「隱藏靈根的事情暴露之後，許多長老想收我為徒，為此爭來搶去。我提出一個條件，誰願意將我弟弟一併收進內門，我就拜誰為師。誰知這件事，卻引起其他弟子嫉妒，而後引發許多誤會，令他終與我反目成仇，逃出華微宗。」
「宋潛機，你殺了我那麼多次，卻還不知道我是誰。看清楚了嗎？這才是我本來的模樣。」眼前人垂著眼，與冼劍塵極度相似的臉色露出平和慈悲的微笑，眼中似有憐憫之意，「去吧，跟他道個別。」
宋潛機召回七絕琴。冼劍塵留給他的八柄劍飛出，環繞在他身邊，煥發各色光彩，與漫天劍影一齊嗡鳴。
他獨自站在大陸盡頭，四周儘是白茫茫寒霧。
宋潛機低喝：「閉嘴，跟我運氣調息！」
「我原名叫冼塵，中間的『劍』字是我練劍后自己加的。我弟弟叫冼芥。兩兄弟，命如塵芥，好名字吧。哦，我弟弟就是你剛才看見的那個。你別怪我為什麼不肯信人，我實在被他騙過太多次。」
直到他酩酊大醉。
九柄劍嗡然顫動，似是悲鳴hetubook.com.com
。
「華微宗要以叛宗之罪追殺他，我自然不樂意，索性也離開宗門，做了自在散修，四處尋找他的下落。我一路順風順水，奇遇不斷，多年後以散修之身闖出一番天地。這段，怎麼說起來跟你有點像？」
「我倒寧願不知道。」宋潛機說。
「噹啷！」
「我天下無敵的時候，你不肯喊我一聲師父，我窮途末路了，你反倒成了我徒弟，世上怎麼有你這麼傻的修士。」
冼劍塵揮袖，召出一柄黯淡無光，布滿鐵鏽的長劍：「這是最後一柄劍了，此劍名為『獨往』。與覆水是一對陰陽雙劍，只有先收服了覆水劍，才能讓它為你所用。我的劍你都學會了，以後的路，就要你一個人走了。」
……
宋潛機雙眸通紅，不知何時咬破了舌尖，嘗到滿口血腥：「你這師父怎麼當的，你的劍我學得一知半解，怎麼一個人走啊？」
他終究沒能下殺手，用斷裂的本命劍將血親封印在擎天樹下。
妻子被邪功控制，喪失神智，拔出他腰間本命劍，一劍插|進他心口。
無數道劍影劃過天幕，留下一道道輝煌壯麗的軌跡，比流星更明亮。
忽然間死海的銀鯨、紫雲觀的紫煙、白龍江的烈火、還有許多紛亂的彩色碎片，一齊從他眼前掠過。
「劍神出劍了！」
回答他的只有一道沙啞至極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像枯樹被風沙吹過：
宋潛機不敢再動：「好，你說。」
聲音卻依然鎮定：「你到底是誰？為什麼你總是化作別人？難道你已經忘了自己本來的樣子！」
宋潛機心中不詳的預感越來越深。他遙遙望見一道黑色背影，便縱身躍下無影劍：「冼劍——」
「當年我將你鎮在擎天樹下，讓你此生不得出，是我的錯。」冼劍塵說，「我就不該留你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