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喜擠到了人群前面,望了一眼那可怕景象,便嚇得臉色慘白,轉過頭去再也不肯看。
「主君這幾日不是準備囤些乾料?」李二立刻站起身來,恭恭敬敬,「聽聞市廛處又新進了些,小人跟著去看看?」
聽新聞的夥計們瞬間睜大眼睛,「豈有這樣的事?」
自春秋戰國時便有這樣的風俗,出兵殺賊,戰捷陳屍,必築京觀,示子孫以無忘武功之故。
李二得意地挑挑眉,「那些高門大戶,都被西涼人搶了!」
「你們——!」
「……何事?」
雖是「京觀」,其實遠沒有想象中那麼壯觀。
家中那幾頭豬吃不吃,吃什麼,吃多少,從來都跟他沒關係。羊喜不耐煩地剛準備回絕,想了一想,忽然又同意了。
久經沙場的西涼騎兵毫不畏懼,立刻拔出了背上的馬槊,夾了一下馬腹,嫻熟而又無所顧忌地沖了上去!
「李二?」
但羊家的豬殺得越來越少,並不僅因為城內外漸漸隔絕,想要在附近村莊收豬不太容易。
那股怒氣便立刻壓下去,轉成了酸溜溜的味道。
在董卓升任相國,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後不久,整個雒陽陷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之中。
但在後世看來,這大概是董卓為了拉攏世家所做的最後一次努力。
眉娘因那天的驚嚇,回來竟病了幾日,足足瘦了一圈兒。不施脂粉的一張臉反而更惹人憐愛似的,眼波流轉時,便立刻讓他想起了當初的柔情蜜意。和_圖_書
李二沒回他。
這種態度本身已經說明了一切。
一個月前,董卓代天子下旨,為黨人平反,又恢復了當年與宦官爭鬥中落敗的陳蕃、竇武等人的爵位時,雒陽城恢復了短暫的平靜,生意也有短暫的回暖。
「主君,」李二終於開了口,聲音比神情還要僵硬,「那可是老主人?」
寒風中守著攤子不得走脫的小販跺了跺腳,「西涼人剿了賊,今日在城門處堆起京觀,好不嚇人!」
「怎麼回事?」偏將瞥了兩名騎兵一眼,臉上掛了一層寒霜,「這是爾等所為?」
另一個西涼兵拎起拴在自己馬上的頭顱,剛想拋出去,那漢子似是聽到他們的話語聲,紅著眼睛便沖了過來!
冬日最後的餘暉灑在偏將那張威嚴的隴西面孔上,他揚了揚鞭子,兩名騎兵立刻策馬後退兩步,重新持起長槊,剛剛的漫不經心也消弭無蹤。
兩名騎兵立刻低了頭,剛要下馬認錯,又被偏將止住了。
羊喜猛地轉過頭!
周圍百姓發出了一聲驚呼!引得已經走過城門口的一名偏將又調轉馬頭,回來查看情況。
城中已經很少有人買肉了。
「那都是活生生砍下的頭顱不成?!」他嚷嚷道,「嚇死人了!」
……今日陸懸魚被派出城去,一時半會兒回不得鋪子,李二環視一圈,覺得心胸頗為舒爽。
她重新低下頭,繼續忙著手裡的活計,「妾孀居數年,陸郎君又未曾婚配,便是想嫁和*圖*書又有何不可?」
騎兵還在繼續進城,頭顱也在繼續慢慢堆高,其中有些面目尚能看清,有些或是被鮮血糊住了五官,或是在殺戮過程中接近支離破碎。
這個三十余歲的漢子哆嗦著講不出話,只是伸出手指,指向了頭顱堆的方向。
「話雖如此說,但這樣的人家也會被西涼蠻子抄了家,那我們豈不是更……」
仲冬時節,叢山凋敝,葉落草枯,室外漸漸待不得人了,豬圈也須多壘些草,留待幾頭豬過冬。
那顆鬚髮皆白,死不瞑目的頭顱,那不是在距離雒陽數十裡外的西縣購置莊子的父親嗎?!
動了這個念頭之後,羊喜內心的鬱氣便轉為了一股期待,他手頭還有點做假賬留下的錢,雖然夫人嚴防死守,再想要出錢來不太容易,但這一次只要他精挑細選一兩件釵環簪珥,不怕討不到眉娘歡心!
羊喜自小時起就沒吃過什麼苦,也沒做過什麼正經事,稱得上遊手好閒,但也自詡溫柔多情。借款的求他再饒幾天利錢他也會點頭,街坊要他豬肉賣得便宜些他也答應。
「一個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他罵道,「竟也不能一擊而中!枉稱西涼鐵騎!相國威名皆毀於爾等之手!」
這幾日老闆娘跟羊喜正生氣,也就沒那麼多心思管到鋪子里來,幾個幫傭趁著沒什麼客人,湊在炭盆旁烤起了火。
泥土與血泊扭動著一具軀殼,一時尚未咽氣,只在那裡哀嚎。
一提到婦人和圖書,這些漢子立時便哄堂大笑起來,話題也悄悄轉了個彎。
胸中洶湧著憤怒,但話到嘴邊,想要指責她時,見她抬頭瞥了他一眼。
「吃我家飯,穿我家衣,就這樣做事的嗎?」
天氣越來越冷,對於肉鋪來說,絕對算是個利好,畢竟冷空氣保鮮,多殺幾頭豬也不怕放壞。
「你們可曾聽說,北城可去不得了?」
「我是親眼見的!要不是我小心謹慎,連那一車豬肉也要被劫了去!」
羊喜的胸腔彷彿被重鎚狠狠地錘了一下,而後便發出了不似活人一般的嚎叫聲,撲了上去!
若是酒坊的老闆娘真的一去不復返,這樣的慘事是不適合街坊鄰居拿來講悄悄話的,但現下她既然全須全尾回來了,那同陸小哥之間有沒有發生點什麼事……就很可以拿來津津樂道一下了。
那個精明、小心、知情識趣、十分懂得拍馬屁的傭工半晌沒有說話,但他的臉色卻越來越白。
而當他問出這個問題時,眉娘抬頭十分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他也聽說了前幾日之事,西涼兵劫掠了城北那些高門大戶的貴人們,市廛怕不是會流落許多珠寶珍玩?
……眉娘在做的針線活,分明是一雙成年男子尺寸的鞋子!
這一營的西涼騎兵只殺了數百人,劫了財物,載了婦女,將頭顱系在車上,高歌而還。入城后,婦女財物自然不能丟棄,那些頭顱便丟在了瓮城入口處的平地上,頭顱堆慢慢堆起來,竟也有和圖書一人高。
但無論如何,雒陽人總是很少見到這麼多頭顱的,圍在周圍,一時不肯散去。
「貴人都敢劫掠,這還有沒有王法了?」
這幅驚駭的神情看得羊喜莫名想笑,「你這麼壯碩的身板,竟然膽子比我還——」
但這還不是最讓他心塞的。
……就算他沒那個能耐親自去軍營里救她出來,他好歹也出了三千錢呢!還是從家裡偷出來的!這婦人心腸怎能如此冷酷!
「再來!」
今日的市廛有些蕭條,一問起來,便說人人都去城門處看熱鬧了。
「砰——!」
「失心瘋吧?」
「有何熱鬧處?」
「我聽說北城這兩日亂鬨哄的,卻不敢湊近了看。」
「不錯,尤其是那些立了閥閱的人家!連門都不令我們進!生怕髒了人家的地!」另一個夥計也立刻附和了一句,「就該讓他們吃點苦頭!」
也有人悄聲問起,是否為附近農人?還是更遠些的村鎮被戮之故?
「究竟為何?」
「依我看,倒是解氣,」一個夥計立刻發表了評論,「那邊門戶真是高得很,送個五趟肉,至少三趟要被他家的僕役罵上一頓,就該搶他們的!」
羊喜也是這樣想的,而且特別心塞。
「陸郎君與我有救命之恩,自是做給他的。」
「那便去看看也無妨?」
……回鋪子就見到一群夥計在烤火,聊天,不做正事,再如何自詡溫柔多情的少東家也沒忍住脾氣。
哪怕眉娘如此冷眼待他,他攢了一肚子的氣和-圖-書也沒能真正發作出來,就只是氣呼呼地推門走了。
那殺豬小子年紀又輕,相貌平平,而且還一毛不拔!哪裡比得過他這般專情一片的郎君呢?
至少底層的百姓以為,不管是董卓當權,還是朝中其餘公卿起到了效果,總歸會約束那些士兵,讓這個國家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來。
有人說這些人必然是黃巾流寇,也有人說現下哪還有成隊的黃巾賊人?
他發現他終究得不到公卿世家的回饋,也得不到這個朝廷的支持,他手中從始至終掌握的,就只有兵權而已。
因為眉娘請他坐下,又為他倒了一杯茶之後,拿起了沒做完的針線活,繼續開始忙活起來。
「主君想去看看?」李二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煙塵之外,無數人都在圍觀,指指點點。
李二斜了他一眼,一撇嘴,「還怕來搶你?搶你這兩尺短褐當抹布?還是搶你當個婦人?」
「這漢子怎麼回事?」剛剛進城的一名西涼騎兵勒住韁繩,有點疑惑地看了看。
一群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傭工迅速達成了意見統一,只有一個悄悄表達了不同意見。
在最初的恍惚之後,他從頭顱堆里認出了更多熟識的面孔,除了他的父親,他家的幾個僕役外,還有他未及弱冠的弟弟!他們睜著恐懼的眼睛,那樣的看著他!!!
「你這般待他,難道是想嫁他不成?」
李二忽而轉頭看向了他,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
雖說嚇人,但畢竟不是常見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