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後來回憶起來，總覺得自進雒陽以來的這三年，竟也像一個夢。
「屋子裡還有些冷飯，你湊合吃吧。」
陸懸魚站起身，進屋裡去尋了套沒怎麼穿過的裡衣出來，一邊收拾，一邊打斷了她，「你做過夢嗎？」
呂布一口水噴了出來。
「若西去徵募涼州人，勇則勇矣，又多不習教練，」張遼立刻也跟著踩了一下西涼精兵，「到底不如我并州軍，將軍若上表，當請朝廷派我等回并州募兵才好。」
這種社死的事情其實很不適合臨睡前在腦子裡過走馬燈，但是張遼並不清楚，他就是這麼一件件數著睡著的。
但她也沒有撒謊，她講的每一句話都如泣血一般，帶著恨不得剖肺腑出來讓人相信的力氣，想要為她的大父洗刷冤屈，讓人知道董卓是個怎樣忠君愛國，寬和仁慈的國家重臣。
「汝為婦人哉？」
她說，「至於你以前所知道的那些事，就當成一個夢吧。」
張遼會問起招募女兵之事，自然是存了自己的私心的。
張遼也覺得自己這兩天飄飄忽忽跟做夢似的。
「就是睡著之後會見到的各種幻象，那個就是夢。」
她直起了身，將手裡的瓢扔進了水桶里，左腳踏前半步，身體略向前傾，伸手向背後拔出了那柄長劍。
雖說呂布笑得很欠打，但既是上司，又打不過，張遼忍下了一口氣，冷靜了一會兒才重新開口，「是將軍說要募兵的，末將認為，若是那等悍勇強健的婦人，也未必沒有臨陣之能。」
自然是有事的……張遼心裏翻湧著歡欣又雀躍的情感，也忘記了那些繁文縟節，張嘴就問。
她既沒想過收留董卓的家眷，也不考慮送她去邀功領賞，但現在將這個女孩兒推出去，似乎又是死路一條。
回到自己帳篷里卸甲洗漱，趴在行軍榻上的少年將軍開始在心裏一樁樁一件件數起了同陸懸魚結識以來，都有過什麼失禮的行為。
「沒了。」
但農曆四月二十五日的月亮怎麼和-圖-書也不可能是玉輪冰盤，只剩一彎蛾眉月，掛在蒼穹之上，黯淡無光，因而遠處的火光存在感就更強了一點兒。
……這太尷尬了，她最後在心裏嘆著氣，又拿了一塊乾淨的細麻布，「你要是哭的話，用這個擦，別用你身上的衣服擦了，還要再洗一次臉。」
……首先該怎麼開口？
「這倒不錯，據說光武年間，交阯亦有二征夫人事，勇武不輸男兒，」呂布想了想，「然觀此京畿地，男女皆孱弱，無以成軍啊。」
……不過欣慰也沒什麼用，董卓雖已伏誅，諸侯們誰也不準備將朝廷迎回雒陽，更不準備停止廝殺，甚至就在這一年裡，袁家兄弟正式撕破臉皮，在揚州打成了一團。
董白小聲嘟囔了一句，聲音小得讓人無法聽清。
他是不可能對自己的朋友起什麼心思的，哪怕是女子，也不當有這樣齷齪的想法，甚至連她的心意都未曾問明，就在夢裡如此這般，這實在太卑鄙了！
這樣想的時候，董白從髒兮兮的袖子里伸出了一根手指，指了指她手裡的豬頭，似乎用盡了全部的勇氣，「無論如何，郎君能舍我一餐飯否？」
……怎麼問呢？
兩個并州人迅速達成了一致，並且就當前形勢絮絮叨叨地講了半天，最後一起吃了頓飯，喝了點酒，呂布便放張遼回帳歇息去了。
……跑到人家的家裡去喝酒，這特別不好；
除了給郿鄔的諸董挫骨揚灰之外，郿鄔徹夜都在進行著大工程，一方面要將裏面上萬斤的黃金白銀往外搬，另一方面，袁氏的門生故吏們還準備把郿鄔當成風水寶地，將那些被太師撕了戶口本的四世三公塞進去埋了。www.hetubook.com.com袁隗在天之靈欣不欣慰不知道，袁紹袁術兄弟聽說的話應該還是會很欣慰的。
「為什麼？」
……非要寢同榻，同床共枕蓋一襲被子，這個怎麼評價？沒辦法評價；
他整日憂心於戎馬之事，從未認真想過自己未來妻子應當時什麼模樣，但此刻張遼卻莫名覺得，他未來的妻子也可以是這副模樣。
一般的女郎若是女扮男裝被戳穿的話，應當是臉上一抹紅暈，羞得不敢見人，然後也許那位年輕郎君便可以大著膽子上前一步，握了她的手，小心地傾訴衷腸。
……嘴裏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什麼，但顯見的心情不錯，因此他見了，心情也跟著變得輕快起來。
……拉著一起坐同席，這也不太好；
那個小腦袋迅速地低了下去，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
……不管在哪個社會，要當人家面對人家說「你不僅死全家了而且全家都被揚了」這種話，實在是一個相當大的心理負擔。
……那要不就問問？
鹹魚搓了搓臉，「我要是不送你去官府，你有什麼地方可去嗎？」
董白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好像想要尋出點什麼破綻似的，但哪怕她不諳世事，大概也清楚這是自己推門而入，隨便選的一戶人家，與她素昧平生，便更沒有理由騙她。
「除了鎮守陝縣的牛輔之外，郿鄔諸董皆已伏誅，」鹹魚說道，「而且都被挫骨揚灰了。」
雖然是冷飯，但好在家裡還有半塊茶餅，可以煮一壺熱茶，做點茶泡飯給她。燒開的水除了泡茶外，還能勻點給這娃子洗洗臉和手。
「拔你的劍，」她眼中光芒一如劍鋒上的寒光般凜冽，「今天咱倆必須躺這兒一個。」
「何事？」
然後就做了一個夢，特別陌生的夢，夢裡不在長安，而在并州，在他自家屋中那張有了年頭，因此十分古舊的卧榻上。榻上除了他之外，還有他整日里「賢弟賢弟」喊著的陸懸魚，穿著細絲織就的裡衣，如烏和_圖_書雲般的青絲輕輕挽著，散在枕頭上，燈火間映出一片綺麗的流光。
……她低頭看了看懷裡抱著的那個豬頭，「生的，剛拿鹽腌過，還不能吃。」
那雙原本就很大，雖然哭得腫了眼泡，但因為挨了兩天餓，於是就變得更大的眼睛一瞬間睜得圓溜溜的，直直地盯著他，「郎君此言，我不明白。」
他策馬而過，神思不屬地將那些市井雜談拋之腦後，心心念念只有那一個目的地。
「大父侍上以忠，待親以慈，宮中亦從未聽聞有人對他有所臧否……」
「天下苦董賊久矣，此非旦夕事，而是自中平六年始。」
於是在長久的寂靜后，她沒有說「你說謊」，也沒有嚷嚷「這不可能」，而是問了一個十分麻煩，而且令陸懸魚感到有些出乎意料的問題。
「我是渭陽君董白，」她說，「你要麼收留我，要麼送我去邀功領賞。」
「已派了李肅去，」呂布招了招手，「我正有事尋你。」
「董賊既已伏誅，涼州人心叵測，三輔兵力空虛，」呂布摸了杯子一邊喝水，一邊盯著竹簡看，「須上表奏請朝廷募兵為上。」
「郎君可知，究竟是什麼人如此怨恨大父？」那張小臉重新抬了起來，聲音很輕，卻帶著顫抖，「為何一夕之間，天下大變？」
「你今晚睡在這兒，明天我來想想辦法讓你出城，東去陝縣，尋你的親眷去。」
「……你印象中的大父是什麼模樣？」
在她自報家門后，院落里陷入了一片死寂，最後陸懸魚只能咳嗽一聲，「把門關上。」
這有什麼可道歉呢？陸懸魚心裏又想嘆氣了，哪怕真是要道歉，也不是為這點破事啊。
但如果那不是位女郎，而只是個有點怪癖，說不定還身有隱疾的男子呢？
外面巡夜的兵士盡職盡責，敲著金柝走過，時節臨近五月，哪怕是夜裡也已經不算很冷，因此睡出了一身汗沒什麼奇怪的。
於是破釜沉舟的渭陽君董白不見了，泥球一般的小腦袋默默https://m.hetubook.com.com轉到了另一邊去，看得她直想嘆氣。
「郎君大恩，銘感肺腑。」
陸懸魚臉上的笑容滯住了。
「咦？是張將軍，」彎腰澆菜的她雖然執意不肯稱呼他的字，但見他下了馬，還是笑眯眯地抬起頭同他打了個招呼，「這麼早就來尋我，有什麼事嗎？」
一身粗布短衣的陸懸魚正在那裡澆園子，一邊澆園子，一邊十分仔細地查看她那一小片菜地里的每棵小青菜的長勢。
「哪裡？」
……好像剛認識不久就在人家面前脫過衣服，這不太好；
她看起來很羞愧，大概是為自己這不體面的舉止，甚至輕聲地道了歉。
一碗熱茶泡冷飯，加上院子里自種自吃的一碟鹽水泡瓜片，都被董白吃得乾乾淨淨，她抱著飯碗，沒忍住地看了一眼放冷飯的那個櫥櫃，但又重新將目光收了回來。
大街小巷的百姓已經漸漸從董賊伏誅的興奮中冷靜下來，但心情仍然很不錯，商量著接下來會有一個怎樣的秋收，自家又該在這一年做些什麼。
而此刻跪坐在灶台旁，安靜等飯吃的董白像是另一個人，兩腮迅速凹陷了下去，眼睛腫得快跟桃子似的，眼窩下也是一片青黑，見到這一戶的主人將茶泡飯端過來時，她甚至急切地伸出手，想要去搶過那碗粟米飯，只是手伸到半空中，又迅速收了回來。
……張遼一下子從榻上坐了起來。
她看向他的目光與平日沒什麼不同，輕鬆又帶了一絲揶揄，但給他的感覺卻完全不同……要怎麼形容才好？
張遼在漆黑一片的帳篷里轉了轉，摸索著也抓了水壺和杯子，倒了點水喝下，平復一下心情，然後才重新回到榻上去。
……去演練場一起練過騎兵沖陣不算，非要喊她一起下河沐浴，這個也不能評價；
「……自然，自然是做過的，郎君何意？」
接下來的夢境變得甜美、茫然而不得要領，憑著那些斷斷續續，零零碎碎聽來的對女子的認知，他似乎是想要解了她的衣衫，同她親熱纏和圖書綿，至少是想要……
……拿了自己的衣服給她穿，見她不擅著深衣，還……
提到募兵這事兒，正中了張遼的心病，他感覺整個人都咯噔咯噔的，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將軍既欲募兵，女兵如……」
清晨的長安城還帶了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兒，大概是這幾天燒的東西實在太多的緣故，並不怎麼清爽。
「長了一歲真是了不起了啊，」他上下打量少年將軍，「魏續那廝都不會說要在營中置女兵，文遠這是見了哪裡的娘子，如此心動？」
張遼第二次嚇醒了。
「郿鄔。」她的聲音又大了一點兒，「大父罹難，我尚有叔祖……」
於是董白便有些急切地講了起來，她那又傷心又迷茫的模樣，如果換了任何一個不知情的人見了，都會以為她在講哪個大漢忠臣。
「夢？」
一般來說如果主角坐在房頂上，見到的應該是一輪又大又圓的明月，這樣比較適合抒發感情，而且還能將主角的身姿照得更帥氣。
如果只為婦人身便將她棄之不顧，這對并州軍而言實在太可惜了，但若她真是女子，行事交往自然得注意些分寸才是……因此也不能完全拿這個問題當作不存在。
……其次是陸懸魚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陸懸魚是見過董白一次的，而且印象特別深，她肌膚皎然，白得幾乎能將衣袖照亮，五官又略帶一點高鼻深目的胡女模樣，大概長大之後會是那種美艷嫵媚的五官，但坐在高車裡，由車隊護送著進城時，神情里望不見一丁點兒心機，完全是個沒有城府的，天真又快樂的小女孩。
無論出於功利角度，還是真情實感，他都不想放棄陸懸魚這個朋友。在他看來，有這樣的武藝和品行，是男是女其實區別沒有那麼大，何況他也不能確定那位朋友到底是女扮男裝，還是單純有些小怪癖。
這個女孩兒在觀察她，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絕望。
從徐榮處回來之後，他立刻去城外軍中尋了呂布，「牛輔處將軍可派兵前往？晚恐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