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照在劉備那張端正又年輕的臉上,不知是不是光打得不對勁,竟讓她看出了一絲痛苦。
「小人不記得,」她有點心虛,「小人酒後無德。」
劉關張都有點發愣地看著她,但她真就是用這個理由落荒而逃的。
她摸摸席子,席子有點涼,但酒精燒得正熱,眼皮又沉,感覺正好。
他停筆想了想,「先要將獎賞事制訂下來,而後則是抄家的章程。」
【這詞用得好。】黑刃評價道。
剛睡醒的縣丞看起來一點也不威嚴,一身白色裡衣,頭頂還有一撮呆毛,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瞪著她,讓她差點以為是自己給他睡了……
帶隊進城的關張各有賞賜,開西城門的小卒們也有賞賜,她是重點嘉獎目標,得了十個小金餅,但除她之外還有一個窮漢,因為從城東跑到了城西,因而得了和她一樣多的獎賞。
但是她還在田豫身邊伸脖子圍觀時,劉備已經一馬當先衝進去了!
眉眼清淡,兩頰略凹,眼下泛起了淡淡一圈青黑,顯見著十分疲憊,這讓田豫改變了主意。
反正大家都是男子,年紀又輕,沒什麼妨礙之處,就在他那張勉強還能睡人的榻上休息一下也無妨。
……劍客都是這個樣子嗎?說起來城門口那些屍體,據傳是這少年一人所殺,他竟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天下竟有這樣的劍術。
「我怎麼會在這兒啊?」她小聲問道。
……這少年就這麼睡在他這兒了,抱著案幾也能睡,睡得還挺香。
「挺隨便的。」她說,「我在雒陽長安時天天都能和_圖_書見到啊。」
「我也來兩團兒細麻吧。」
「哦,」她想想,「扣我工錢嗎?」
他看她一眼,「自然是有的,田契、金銀、布帛、糧米,劉平大大小小十數套宅邸,抄家時要防範兵士中飽私囊,自然要提前寫清楚誰誰來督,誰來記,誰來動手。」
「還挺專業的。」她小聲說。
但劉備已經將頭別了過去,不再看那條玉帶了。
「將軍。」他板著臉喊了一聲。
她有點不太認真嚴肅地思考起一個問題:百姓們窮得連死人身上的衣服都要剝下來,劉善人到底是怎麼攢下這葛朗台一般的家產的?
……她頭皮一瞬間炸了!整個人也不受控地跳了起來!跳起來時還順手將黑刃抓在了手裡!
兵士立刻就小跑開,半晌拿回了一團細麻,「將軍,可是要給那些婦人的嘴堵上?」
但是過了一會兒,田豫又出來了,手裡還捧了個匣子。
旁邊的小圓臉似乎有點想笑,但是又忍住了。
田豫的腦子裡放空了一小會兒,他自小就是個端方嚴謹的性子,出仕的主君有些遊俠習氣,已是讓他適應了好一陣子,簡憲和的雍容風議他也得慢慢才能理會,但他真就沒見過這種走到哪裡就能撲通一下睡在哪裡的。
一間間的屋子慢慢抄,直抄到劉平卧室里,兵士敲來敲去,自屏風后尋到了一扇門,「將軍!」
「將軍,」她小聲對劉備說道,「之前賜給我的金餅子,我分你一個吧?」
青年人好奇的天性佔了上風,他執了燈盞,自案幾後走出,彎
和圖書下腰仔細地查看那個沉睡中的少年。
「嗯嗯嗯,」考慮到這位縣丞長得實在太年輕,無法讓她心存敬畏之心,再考慮到酒精作怪,不免就探頭探腦地去看看他在寫什麼,「縣丞大人這是寫什麼呢?」
劉備的眼睛又亮了。
【……快住口。】
陸懸魚是聽到身側有動靜才睜開眼的,她和正常人不一樣,不管之前疲憊成什麼樣,只要睡滿幾個時辰,精力自然就充沛了。
鑰匙尋不到,但天底下沒什麼門是暴力破解不開的,一聲巨響,灰塵散盡,滿目的珠光寶氣,簡直映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低頭看看,自己是穿著縣府更夫制服睡的,沒什麼問題。
畢竟有那一手驚世絕倫的劍術在,難道還有什麼宵小敢對他不敬嗎?
「繼續抄家。」他冷酷無情地說道。
……也不知道到底是為啥痛苦。
她晃晃悠悠地,溜達去了縣丞那裡,準備先報個到,然後拿了傢伙事兒再出門。
田豫好像很不想回答她,但最後還是回答了她,「不扣。」
……但不管怎麼說,她摸摸下巴,還是覺得劉備是個很妙的人。
其實陸懸魚最後一句話田豫沒怎麼聽清楚,這少年本來嗓子就啞,說話聲又輕,喝了酒之後講起話來嘰里咕嚕,聽著特別痛苦,因此他只當這少年自己回去睡覺了,竟也沒太留意。
因此伴隨抄家全程的就是那些女眷沒完沒了的哭聲,哭得劉備都心煩了。
「還有家眷的份兒,」她愣愣地問了一句,「不夷族嗎?」
她一瞬間將昨晚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都丟在腦後了,興奮地跳下床,「去去去!」
「這是用不上的嗎?是要給我自己留用的嗎?」他很有點期待地問道。
……她之前還真沒注意!那竟然是一條絲綢製成,上嵌玉石的腰帶!雖說那個玉石質地和她口袋裡的傳家寶沒得比,但勝在綉工精細,仔細一看的確顏值頗為能打!
於是劉備眼中的光消失了。
但要是想一想,劉平家的女眷們原本錦衣玉食,現在被趕出去,不得不靠著這點起始資金精打細算,自食其力,生活就特別不堪忍受了。
小圓臉摸摸鬍子,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剛想說話時,田豫上前了一步。
「取些細麻來。」他說。
這位遊俠習氣的將軍在這段細麻里翻了翻,最後扯出兩小條,團了團給自己耳朵塞上了。
劉平這富貴又幽深的宅院從來沒這麼熱鬧過,首先他那些部曲奴婢都帶走了,其次是家眷也被看管起來,據說每人發一匹絲絹——她心算一下,大概市值一千五百錢到兩千錢左右——然後就趕出去不管了。
來到抄家現場時,她發現更妙了。
……也不對。
打更是定時定點兒的活計,還不能兩手空空,得拿個小東西隔一段時間敲一敲。
「那我在你這兒休息一下。」
據說那個窮漢捧著金餅回去之後,跑來跟他攀親敘舊的人排起了一個小長隊,其中包括他認識的和他不認識的,有準備和他拉關係結親家的,有準備將女兒嫁他當妾的,一時間雞飛狗跳,好不熱鬧,最後還是和*圖*書
家裡瞎了眼的老太太出門將這些親戚們都打跑才算完。
這讓她胸中頭一次升起了一股聖母般的同情,她摸了摸懷裡,然後湊了過去。
「夷族是何等大事,令長如何能專行!」田豫一邊擦他的板子,一邊不滿道,「你從哪聽來的?這樣的刑罰豈能隨隨便便——」
……抄家還有章程的!
「下吏查點了一下,」田豫平平地說道,「這裏似是缺了一條玉帶,故而來問將軍。」
於是田豫帶著兵士就進去了。
他埋頭繼續寫了幾筆之後,忽然察覺到案幾前有鼾聲傳過來。
然後她發現她躺在榻上,蓋著被子,枕著枕頭,旁邊有個人從被子里坐起來了,在那裡穿衣服。
「你這是作甚!」
繞了一圈,手裡抓著滿把亮晶晶的東西,站在門口處猶猶豫豫地看向小圓臉,「憲和,你說我們備荒的糧……明歲的糧,也要現在買嗎?」
劉備今天這場宴會主要是請她來喝酒的私宴,麾下的其他文士也好,武將也好,都在加班加點處理後續工作。縣丞這裏也不例外,點了一盞油燈,正在燈下賣力地寫寫算算,聽見腳步聲,便抬起了頭。
「酒宴散了?」
……她這一套行雲流水般的操作將旁邊那人嚇得差點從榻上跌下去,定了定神才沖她吼起來。
田豫的手一哆嗦,於是毛筆在竹板上就畫了一道特別不體面的符。
他從腰間摘下了一條玉帶,丟了進去。
「況且也不能都錄入府庫,總還要留幾匹布帛給劉平家眷度日。」
一貫嚴肅的縣丞終於表情裂開了,真快樂。她晃晃悠悠地和*圖*書
又站起身,「好啦,說笑的,我去打更了。」
那成,她既不用跟劉關張一起睡,也不用打更了,她昨晚打了一架,「守夜術」的小戲法就失效了,今天又喝了酒,縣府這裏又十分安全,不必擔心治安問題。於是兩天一夜沒合眼的睏倦和酒精升騰的那股勁兒一起涌了上來,讓她軟軟地坐在了席子上。
……還好黑刃就在她身旁!
……當然,她這裏沒什麼人敢來攀親,除了劉備自己手下的人外,路上遇到別人都躲著她走,簡直像是在躲都市怪談。
如果和董太師那個動不動要夷族,並且夷族時還要俱五刑,不切碎不罷休的風格比,毫無疑問劉備這種只誅首惡的風格已經很寬和了,這些女眷甚至不須賣為官奴,而是放她們自由去尋出路。
田豫明顯沒在意她在說什麼,「今日要去抄家,你去不去?」
……逃出門去想想又返回來了。
「……你這樣是打的什麼更。」他說,「戌時已半,早就有人替你去了。」
「……你昨晚喝過酒,跑來我這裏說要點卯上工打更,」田豫不是很想回答她,但還是回答了,「然後你抱著案幾就睡下了,你還打鼾了,全忘了?」
天氣有點兒熱,除了劉平的家人,大家都很興緻勃勃。
「小人還得……」她思來想去,「還得去打更。」
他原本想將陸懸魚拉起來,勸他回家去睡的,但見他這副模樣,又不忍心了。
劉備那張充滿期望的臉瞬間頹了下來,手裡那把亮晶晶的東西又放了回去,然後垂頭喪氣地從密室里出來了。
「搬吧。」他也板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