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曹操在郯城東僵持的這幾日里已經想得很清楚,他的精兵能勝劉備,奈何地勢所限,戰線拉得太長,將劉備全數追擊殲滅又太過浪費時日,不如先搭浮橋,令輜重與后軍一併自郯城南繞行離開,后軍變為前軍,而中軍與前軍正可以擊破劉備后,從容殿後。
他甚至還想要為他的從兄,做最後一次的努力。
陳登一瞬間想到許多與自己可能的未來,與徐州可能的未來,但他仍然沉得住氣,坐於一旁,靜靜地旁觀這一場大戰的開端。
在兩岸隔著一條寬且深的長河,且軍隊在過河的時候,河東有敵。
「我如何能過橋?!」曹洪目眥盡裂,一把推開了親衛,「從兄將這五千青州后軍託付給我,而今縱棄輜重,我豈能視數千士卒為糞土,而求獨生?!」
他總有預感,會再次見到那名少年劍客,卻想不到再見時會是此情此景。
除了敵人的鮮血,世上再沒什麼能洗凈這份屈辱。
於是周圍應景地響起了一片鬨笑聲,但在這片鬨笑聲之間,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突然響起!
「報——后軍遇襲!」
曹洪的腦子混沌了一刻,他想不明白那少年為什麼留下最後一條浮橋,也想不明白那少年為什麼逃離了。
但對於兗州兵和青州兵而言,他們所面臨的處境並不比這些徐州兵更加愜意。他們還不知道家鄉已被佔據,還在心心念念想要將戰利品帶回去。青州兵皆為黃巾出身,自然是窮得不能再窮,苦得不能再苦,因此那些暴虐的劫掠在他們心中而言意義非凡。他們父母碗中的一塊肉,妻兒身上的一寸帛,都要從這漫長而危險的旅途中獲取。
對於青州兵和兗州兵而言——唯勝可歸。
但這一切
和-圖-書的一切都有個前提——首先,要逃到河對岸去!
但比他更加駭然的是此時統領后軍的曹洪。
如此行事的確是迫不得已,但他已盡量周全詳密,實在想不出什麼人能勘破他的計謀。
「將軍!」有親衛沖了過來,「將軍,我等護送將軍先過橋——」
因此當陸懸魚帶著三百兵士衝進不戰自潰的后軍營時,她甚至感到有一點驚奇,因為迎接她的竟然只有曹洪麾下這不足百人的衛隊。
這是一支軍隊中僅次於主帥的重要部分,但主帥可以輕騎突圍,輜重糧草卻不能。
那些士兵們滿臉的恐懼,有人在用臂膀拖拽開前面的人,有人在用腿腳絆倒前面的人,還有人用牙齒,甚至是用所攜的武器,殺死前面的人,踩過他的屍體,跌跌撞撞地,奔上浮橋!
「我並非為他。」她搖了搖頭,「也不是為了報你我之間的仇怨。」
但曹操在看清那烏雲一般席捲而來的敵軍之後,他臉上的震驚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冷酷與譏諷的神情。
任何一支軍隊想要進行大規模戰爭時,都不會只帶作戰部隊。他們的軍械、糧草、帳篷、以及各種修建一座營地所需的物資都要裝在車上,一路同行,同時也要配備相應的民夫和騾馬用來運送它。
因為天底下沒有哪一位統帥是甘願讓戰功自手邊白白流走的,甚至連曹豹也不願意,當他聽說曹操要撤軍時,立刻慷慨激昂地表示,要承擔起中軍作戰的責任。
與前次不同,劉備那兩千冀州兵根本未置於后陣,他帶上自己的武將,騎兵,以及全部願意加入這隻兵馬的徐州流民,為他們分發武器后,領著他們向青州兵的側翼和圖書沖了過來!
對於丹楊兵而言,他們是收了陶徐州重金而來,他們的身家性命都在他們的戰鬥力上。前次潰敗,是主將怯懦,令他們這些士兵蒙羞,也令丹楊人蒙羞!今次大戰,非但是為了金帛,更是為了洗清丹楊兵的聲名,這一戰,非勝不可!
「何人?!」
對於這些徐州兵來說,這與名聲無關,也與金帛無關,這隻是一場復讎之戰。他們的鄉鄰、故土、父母、妻兒被這些外鄉人狠狠地踐踏了!外鄉人剝去了他們的衣衫,打碎了他們的骨頭,吃盡了他們的血肉,然後將殘渣拋灑在這片大地上,讓全天下的人看盡了他們的屈辱!
但她更為驚奇的是,曹洪並不畏死。
「列缺劍」微微搖了搖頭,「我不是單槍匹馬而來。」
陳登輕輕地瞥了一眼這位侃侃而談的武官,又看了看帥案后的劉備。
丹楊兵發動進攻之時,曹操也迅速作出了應對。
一輪熾熱的太陽正當中天,周圍沼澤蒸騰出潮濕又黏膩的水汽,掛上鎧甲,貼住皮膚。
但當士兵們匆匆跑去尋找工官過來回話時,第二條浮橋又從中斷裂開了!而後是第三條!第四條!第五條!
於是最愚笨的士兵也知道,只要渡過這條河,他們可以逃離,也可以依靠地形優勢阻擊敵人,哪怕當真有千軍萬馬,他們也可以在渡河之後將最後一條浮橋拆掉!現在可是初夏,河水既不枯竭,更不結冰!
她愣了一下,不是因為她回答不上來,而是因為她感覺很驚奇。
「但我不會忘,也不會原諒。」
在從兄與劉備大戰之時,曹洪原本仍然在指揮兵士們有條不紊地將輜重糧草從浮橋運到河對岸去,他站在岸邊,焦躁地來來回回踱步,低聲謾www.hetubook.com.com罵那些兵士行動遲緩時,最南端的一條浮橋卻突然從中斷裂開來!
開始是一個點崩塌,很快變成了一整條防線的崩塌,當兗州兵踏過最前排那些藤牌兵的屍體,繼續向著後面那些衣衫襤褸的流民而去時,甚至連劉備麾下那幾名沖將也無法逆轉這一場戰局。因而那片刻骨的仇恨如同潮水一般襲來,又只能如潮水一般退去,無可逆轉。
如此一來,便能節省時間,儘快地回到兗州。
「袁術不過冢中枯骨,既無識人之明,又無容人之量,」他鎮守在那座將空的營地里,神情中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你若欲報私仇,我將性命與你有何不可?但你既有神通,又有神劍,卻甘願為一庸主其效死不成?」
在這世上許多軍隊看來,行軍難,作戰難,想要安穩將這支軍隊自敵軍眼皮下撤走就更難。
那位帶走三百餘人的陸小郎君究竟為何事而離去,陳登心中有了猜測,但他有點不能理解劉備對陸懸魚的信任。那只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卻能獲得主公這樣的信任。
馬匹嘶鳴,帶著沉重的輜重車一同跌了下去!兩端的兵士還能僥倖撿一條性命,中間的落進河水中,有掙扎撲騰著想要游到岸邊的,也有在河裡掙扎幾下就沉底的。
但他很快就知道了。
「你已經忘記你做過什麼了。」
軍中輜重車上滿載了他們的收穫,但他們的歸路被阻,他們一定得碾碎擋在面前的一切事物,才能回到他們的親人身邊。
張飛很應景地輕輕嗤笑了一聲,曹豹的臉上頓時掛不住了,他猛地起身,斬釘截鐵地怒喝:「若此戰不能大破曹賊,豹有死而已!」
那些遍布在營寨外的鹿角成為矛手身前第和*圖*書一道屏障,而後又有弓兵齊射一輪,刀手上前,兩軍很快絞殺在一起!
「陶徐州既託付重任於我,豈能有負所託?」
他的兗州兵一樣擁有必勝的意志,但操練更勤,兵甲更精,身體也更為健壯。因此當曹操的精兵傾全力自側翼而出時,自然而然地便碾過了劉備那支冀州兵為主,徐州流民輔之的兵馬!
曹洪大怒,「工官當斬!這樣的浮橋,豈非謀害我將士性命!」
在那一片震耳欲聾的吶喊聲越來越近時,甚至連本來不是這個時辰該上橋的士兵也慌慌張張地自營中跑了出來,想要擠上那條浮橋!
曹洪此時快要恨死工官了——浮橋如何修得那般堅固,任憑數千人在上面掙扎踩踏,竟然遲遲未曾崩塌!
這並非什麼高深莫測的計謀,不過是「圍師必闕」的把戲罷了!但他能向士兵說清楚嗎?!他能讓士兵們克服對死亡的恐懼,不要擁擠踩踏,更不要為了爭搶著登上那條浮橋而拔出兵刃,同室操戈嗎?!
「縱如此,」劉備故意說道,「賢弟前番久戰勞苦……」
正值漲水之時,沭水寬近十丈,因此這六條浮橋已是后軍竭盡心力,方能在數日內完成的大工程,不過須臾間便毀去大半,曹洪一瞬間竟嚇得呆住,講不出什麼話來。
鼓角齊鳴之時,丹楊兵額頭的汗珠悄悄落在了泥土裡,然後被無情的腳步踐踏而過。
曹操突然愣了一下,他的瞳孔也跟著劇烈收縮了一下。
與其說是久戰勞苦,不如說是逃得辛苦。
於是曹洪的表情崩裂了一瞬,「那你領兵而至徐州,究竟為何?!」
曹軍的牙旗居於山坡之上,兩旁各有數百親衛,大纛下的曹操遙遙望向山坡下的戰局,並未因戰勢僵持而格外心急。但當和-圖-書他看到劉備那支兵馬並未靜觀,而是幾乎在丹楊兵置入戰場后,便沖向了他的側翼,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還是浮現出一絲震驚。
但那罪魁禍首很快便出現了。
這位統帥看了一眼簇擁在身側的武將,而後拔出了自己的佩劍。
因而聽到后軍遇襲時,曹操的笑聲戛然而止。
那少年似乎是從水中而出,他的頭髮上,臉上,下巴上,都是晶瑩的水珠,他渾身都濕透了,只有手中那柄長劍如雪,不見半粒水珠。
陽光灑在他華美的鎧甲上,也灑在凜冽的劍鋒上,那冰冷而耀眼的光輝擴散到十幾面「夏侯」「曹」「于」的旌旗上,而後隨著兩翼所置兗州精兵的全力出擊,鋪天蓋地的旌旗也如潮水一般,湧向了敵軍!
「可憐哪,」主將環視左右,哈哈大笑道,「我剛拔出短兵,劉備已經逃得長戟都夠不著了,待我換上弓箭時,他竟已逃出強弩射程之外——」
當她的黑刃上漸漸亮起藍白色的雷光時,她心平氣和地對他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我知道你沒死,」他就那樣站在僅剩的一條浮橋之上,不在乎身旁嚇得幾乎不敢上前的士兵,嘴角帶笑,眼裡卻滿是殺意,「所以我來了。」
岸邊的重弩射出時,他輕輕地滑落進水底,而後自營地東邊的沼澤地里,傳來了一陣鼓角齊鳴!那一片片的旌旗在快速地靠近后軍營地,大地彷彿也在千軍萬馬的衝鋒之下微微震動起來!
曹洪的渾身都因為憤怒和恐懼而顫抖起來,他幾乎是咆哮著將話說出的——「你以為,你單槍匹馬就能勝過我嗎?!」
「我豈會畏懼這等烏合之眾?」
但周圍排隊等待過橋的士兵卻已一片紛亂!互相推著擠著,想要上最後一條浮橋,又不敢上那條浮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