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很在意錢財,也很在意身邊許多婆婆媽媽小事,還會憋著壞敲他悶棍的陸懸魚又回來了,至少屬於這個世界的一部分,重新回到了那個少年的身上。
因此當力士們手持利刃向著陸懸魚走過來時,田豫握緊了手中的長劍。他的胸腔里迸發出一股激昂又熱烈的情感,想要像先秦時那些品行高潔的俠士豪傑一般,擋在朋友的身前,慷慨赴死——
「……是何道理?」
「哦,哦,那現在呢?」
但她還是很快就察覺到了。
「這不一樣。」田豫說道,「當初你殺退黑山軍,我以為其中大半訛傳,畢竟你身上一點傷都沒有。」
他第一個反應是今天晚上必定不能活著出去了,因為那是二十四名手持利器的力士,縱他能殺一二人,難道能殺得完嗎?
「我現在終於完全相信,郎君還是郎君了。」
簡單來說,笮融誰也不愛,他只愛自己,一心也只想自己能飛升成佛。在他心裏,「成佛」是一個需要刷滿經驗值才能達成的成就,因此布施也好,蓋浮屠寺也好,宣講佛法也好,全部都是他刷經驗值的手段。
田豫就那樣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看一絲不亂的案幾,看紋絲未動的燭台,看捲起的簾帳上一滴血也沒有。
「你豈不聞西方有大悲菩薩,永不成佛?」
【怎麼辦呢?】她在心裏偷偷嘀咕,【當初大家都覺得只要給笮融勸回去,這些人就跟著回去了,誰也不知道他瘋成這樣啊。】
「你既精佛法,如何作此痴愚之語!」她凜然地喝問了一句,於是笮融大驚失色和-圖-書。
她道了一聲謝,將細布拿過來擦了擦額頭和臉,感覺整個人都像是虛脫了一樣。
他們有可能暴動,也有可能四散,不管哪一種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再其次是笮融的那些財產,糧草輜重自不必提,還有大量的銀錢布帛,金佛玉像,光華奪目,簡直閃瞎人眼。其中據說也有廣陵太守的家產,但笮融下手太利落,差不多給趙昱夷了個族,因此這些財產該怎麼還回去……也挺麻煩。
「……郎君。」
而完成這一場殺戮的少年劍客隨意將長劍甩了甩,一滴血珠抖在半空中,落進了酒盞之內,盪起了一絲波紋。除了田豫之外,少年沒有察覺到這種細枝末節,笮融自然也沒有察覺到。
「擦擦汗,」他聲音很低地說,「今天確實挺熱。」
「啊?」
陸懸魚是完全想不到田豫內心有這麼多戲的,她就只是回頭看一眼,內心嘀咕要怎麼處理笮融的事,該給田豫分配多少活而已。
然後陸懸魚拔出了劍。
主公會不會責備她?她覺得這個不用擔心;
如果世上當真有滅世佛——田豫感覺內心產生了一絲裂痕——大概的確是陸懸魚那樣的。
……這人的邏輯她已經慢慢理出來了。
「這個叫當頭棒喝。」她嚴厲地說道,「你醒悟吧!」
「當然沒有!」這位紅衣中年狂信徒眼中一片狂熱的光芒,「他們怎麼配!」
除了這一地的屍體和地上的鮮血,這屋子竟能分毫不亂!就好像從未有過那麼一場打鬥!就好像那二十余名壯漢如同草芥,在天神一般的m.hetubook.com.com威壓面前束手受戮,不敢有半點不恭不敬,膽敢反抗掙扎的心思!
他的神情與姿態並不輕佻,也不憤怒,彷彿剛剛的殺戮是理所應當,而接下來要完成的事也是如此自然而然,就那麼一步步地走上前去,居高臨下,俯視著跪倒在地的笮融。
田豫小心翼翼地移動到她身邊,還遞給她一塊細布。
其次是馬匹,三千匹!震碎她的眼眶!雖然其中多駑馬,但精挑細選怎麼也能挑出百匹戰馬,四捨五入,她也有騎兵了!
當然他身邊還有陸懸魚,並且那也是平原城中有名的劍俠,但天下之大,一座孤窮偏遠的平原小城又能代表什麼?黑山軍原本就是一群流寇,焉知不是被這少年視死如歸的氣勢嚇退的?
但盞中還有酒,酒液清冽,反射著一點點的燭火光輝,順帶將整張案幾照亮。
笮融這個瘋子,到底殺不殺?
笮融還跪在那裡,雙掌合攏,仍舊一副眼含熱淚的期待臉,等著她一劍劈死他,讓他去他心目中的「佛國」。
廣陵太守趙昱奉他為上賓,迎他入城,只因為廣陵城富庶,讓笮融起了貪念,殺了趙昱不說,連城中的官吏名士也一起殺個盡絕。因此從殺人償命的樸素角度講,在這裏一劍剁死笮融是沒什麼問題的。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理解的,將佛祖想象成這麼一個BUG百出隨便他作弊的遊戲,真就無腦刷起經驗來了。
冰冷,傲然,帶著壓迫眾生的力量,遙不可及。
廣陵城暫時無主,還需要趕緊從周邊抽調官吏過來。與此同時和*圖*書,她查點了一下自己這一場戰鬥的收穫,笮融帶來的萬餘人和財產清單,很快就交到了她的手裡,並且讓她大開眼界。
「我跟你說,」她說,「撒謊可比殺人難多了。」
田豫忙著帶人將這些財產造冊,她在一箱箱的珠寶面前轉來轉去,感覺自己的意識就飄到了那些金燦燦,亮晶晶的小玩意兒上面。
不管接下來陸懸魚同笮融說些什麼,田豫都不再惴惴不安了,他腦海中反覆地重現那個眼神,並且為此感到了一陣心安。
他那一晚藉著酒意說出的話的確是他的真心話,他想,他的確是希望留在這群人身邊的。
心力交瘁的陸懸魚調轉了劍身,拿了劍柄用力地砸下去,「呔!」
陶謙會不會責備她?她其實對此也不是很在乎;
因此田豫覺得,自己是一定要死在這裏了,他原本可以跟著子龍一同返回幽州,回到他母親身邊,並且可以從容地重新在公孫瓚麾下出仕,而非將年輕的生命拋撒在這裏。
「弟子痴愚!願聆聽佛法!」
田豫停止了清點,目光釘在她身上,於是小陸將軍終於從這一片珠光寶氣中回過神來,訕訕地將手裡抓著的一條珍珠項鏈放回箱子里。
但問題是就算她不殺笮融,也很難騙他替自己幹活吧?
——尤其是這個他在心底視為摯友的少年,如果說士為知己者死,那麼為他而死也並不可惜。
「你這是做什麼?」她有點不解,「我有什麼值得看的?」
【你既然已經權衡了一遍輕重利弊,為什麼不再來一次?】跳過了「笮融到底是什麼類型的生物」這
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艱難的問題后,黑刃的語氣也變得輕鬆了許多,【將他攜帶的輜重財貨分門別類,將跟隨他的那些人也分門別類,排出輕重緩急的順序之後,再將你能支配的人力資源也分門別類,調遣他們接手這些工作不就好了?】
「我問你,」她說,「末世將臨,許多世人卻連佛法亦未曾聽聞,更不精熟,他們有資格為佛所渡么?」
笮融於是便滿臉的詫異了,「此為末世,末世佛既已降臨,渡我便是,為何還要顧及他們死活……」
田豫的心臟跟著那一眼猛地跳動了一下。
但他對身邊的少年將軍沒有絲毫怨懟,田豫在那一瞬間也覺得這奇異極了。
但當她的目光重新轉回笮融身上時,她已經想好了主意。
田豫斟酌著,思考著,似乎覺得這個問題需要慎重回答,他甚至不經意地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後腦勺的那個腫包。
那麼,殺他有什麼後果呢?
陸懸魚在腦子裡快速地過了一遍權衡利弊,發現最大的問題不在於殺笮融之後有沒有人替這個瘋子鳴不平,而在於他帶了萬餘人出下邳,那個隊伍浩浩蕩蕩特別壯觀,而且其中不少人是被他洗了腦的,如果現在給他殺了,想將這些人再帶回下邳就很麻煩。
「……佛祖!」
笮融終於恭恭敬敬地退下了,並且還喊來了在外面守衛的部曲私兵,熟練地將力士們的屍體拖走。
田豫自然也是佩了劍的,見到笮融那些力士圍過來,也起身拔了劍,橫眉冷目,並且內心進行了一番相當複雜的心理搏鬥。
……她是哪來的佛法造詣,和圖書但網上的心靈雞湯看多了,也還記得一鱗半爪。
「現在我相信你的確是拿我當朋友看的。」他最後這麼說了一句。
首先是需要她小心帶回去的萬餘人,其中有千人是笮融的部曲私兵,剩下的就什麼成分都有了,有僧人,有信徒,有單純信服他的百姓,也有一路跟著提供各種服務的商人,這些人有一部分被安頓在廣陵城內,也有一部分駐紮在城外。之前入城時,還聽到笮融聊起過,他竟有一支近似鼓吹的樂隊!專門負責奏一奏笮融心中的佛樂!特別熱鬧!
田豫還在小心翼翼地觀察她,就那種特別溫良恭儉讓,坐在旁邊,側著頭,像是在看她又能迅速將目光收回去的觀察方法。
……然後陸懸魚回過頭,看了他一眼。
笮融在看那個一步步走向他的少年,田豫也是如此。
燈火搖曳,燭光映著一地的屍體,鮮血冉冉流出,順著磚石繁複的花紋肆意流淌,因而這間用來接待客人的正室顯得可怕極了。
「大悲菩薩發願,世間若還有一人未得救贖,他便誓不成佛。」她硬著頭皮繼續說道,「你一心嚮往佛國,竟要不顧及你那些部曲男女死活,這樣的心性,如何成佛!」
那一眼奇異極了,裏面帶了一點考量,一點試探,還有點企圖爭取蠅頭小利前的偷偷摸摸。
她終於得以坐了下來,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我就隨便看看,」她說,「我這手不聽使喚。」
曹豹?許耽?以及那幾個亂七八糟的丹楊武將?她對此更不在乎了!
田豫忽然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她思考了一下,然後偷偷地去看了一眼田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