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太陽慢慢西斜,又慢慢下了山。
【我有兩種答案,主觀一點的,還有客觀一點的,你想聽哪個?】
倒酒的手滯了一下,但在酒液將要溢出時,張遼已經十分利落地將酒壺收了起來,彷彿剛剛須臾間的停滯是她的錯覺一般。
……是她自作多情了,她想,這哥們可能看上的是劉備。
但是瞪了她一眼的那個小婦人可能覺得錯過這個機會,再想找到這樣的機會就很難了,於是其他姐妹正向後撤時,她向前了一步。
張遼想一想,伸手又斟了一碗酒。
「你呢?」張遼沒有等她說點什麼感慨的話語,直接就問了,「劉玄德如何待你?」
在她講完最後一句話時,太陽已經慢慢西斜,不知道哪裡飄來了一縷炊煙,還帶來了一絲飯香。
「孟卓兄先帶回去,」她小心翼翼地說道,「這些姐姐都很好,但是我確實不好這個……」
「我有什麼樣的名聲了我……」陸懸魚說道,「我只是一個普通的……」
【少部分呢?】
但她的處境就有點尷尬,讓她有點想摳摳地板。
【你可以不必在乎別人的看法。】
張邈覺得很有意思,在笑眯眯地看著她;
但她在一瞬間忽然領悟了,這些小寡婦自願跑來給她當妾,這其中沒有絲毫的愛情因素。
……但她是個女人,她根本意識不到這種嫌疑。
「自與懸魚重逢,」他說,「還從未登門拜訪過。」
陸懸魚也不知道這筆賬該怎麼記,田豫要是知道的話可能恨不得餓她三天不許吃飯,但這位小陸將軍還是硬著頭皮說道,「姐姐們來一回,不能空了手。」
【……我偶爾還是會在乎的。】她說,【我見過許多不m.hetubook.com.com在意別人看法的人,他們大部分下場都很慘。】
她想了想,招手喚了一個親兵過來,吩咐了幾句。
草叢裡漸漸有了細微的鳴叫聲,偶爾跳過一隻狸子,偶爾又跳過一隻狸子,打鬧著,撕咬著,撲騰過牆,一路跑遠。
納妾是不可能納妾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納妾的,不管啥名聲都不能納妾的。
她一瞬間忽然明白黑刃的意思了。
……他肯定是看上劉備了吧?!
小婦人眼中的潑辣與不忿一瞬間化為了凄涼,看得她有些發愣。
在他的故事里,他們這兩年過得辛苦極了,一點也不比她容易。他們居無定處,從一個地方輾轉去另一個地方,所有的諸侯都想要這支并州兵馬,但所有的諸侯都不拿他們當成「人」看。
「啊,文遠。」她覺得自己那把原來就很沙啞的嗓子更啞了,「這個,你看……」
於是他慢慢地站起身,伸出手去比了一下從他站的位置到前門的這條線,慢慢地,搖搖晃晃地,走過去了。
「……不用我扶?」她有點懷疑。
「那算什麼?」
她忽然彈起來,「孟卓兄,那個,且請姐姐們留個步。」
「有酒嗎?」他問。
有幾個滿臉期待的小婦人臉上的期待就轉為了失望,還有幾個不死心,其中有兩個含情脈脈地瞥了她一眼,有一個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那就講唄。
當用則用,不必愛惜。
「你們不是拜訪過嗎?」她說,「吃了我半年的存糧。」
……真坦率!
「在你心裏……」他說,「你如何看劉豫州?」
【你可以都說說。】
「我知道。」他說。
「……留下來吃個飯https://m•hetubook.com•com嗎?」
「那很好。」他這麼評價了一句,然後端起酒盞,喝了一大口。
【不不不,跟那個沒關係,】她說,【他是個已婚男人,那我當然要避嫌啊。】
張遼與其說是在聽她的故事,不如說是在聽她所講述的劉備。
【他是你的鄰居,曾經幫過你很多忙,對你很不錯,而且……】
有點奇怪,以前那個張遼不愛喝酒。
對面的青年將軍又一次喝光了盞中的酒,「我一點也不忙。」
「這位姐姐啊,你何必呢?」
「你這是怎麼了?」
「懸魚。」
「……啊?」
那張臉已經完全脫去了最後一點稚氣,也脫去了最後一點少年的痕迹,變得冷峻許多。
「這些女子……」
張邈倒是不尷尬,這位「只要你把弟弟還給我我什麼場合都能應付得來」的社會大哥爽朗地同張遼打了招呼,然後轉過頭來。
有不知道哪裡飄進來的花瓣,有輕柔的春風,有孩童的玩笑聲遠遠傳來。
好在張遼酒品還行,就算喝高了,還是很安靜地跟著她進了客卧,只不過躺在榻上看她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忽然又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不是一個好的故事講述者,她的嗓子不太好,而且她也沒有什麼文採風流將那些過往描述得栩栩如生,驚心動魄,但張遼還是聽得很專心。尤其是在聽到她被劉備救下之後,這個膚色黝黑的青年專註得連酒都不喝了。
【嗯。】
……反正她餓了,張遼一點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但這女子欠身行了一禮,沒再說什麼,也退回了那些婦人的隊列里。
她有種很怪異的感覺。
【你在乎這個?】黑刃的聲音里透著詫異和_圖_書,【我說過,你可以活得更肆意妄為一點,你已經成為了一名將軍,你……】
他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那個眼神就很不正常,看得她整個人都不自在,快要以為這哥們已經知道她是女人,或者他在這兩年裡壓力太大,已經走上了老劉家的後塵時,張遼忽然又開口了。
張遼彎著腰,扶著案幾,還能假裝很鎮定,「沒什麼,我自己能走。」
其實那些事在并州狗子們跑過來吃她的大戶時已經七嘴八舌說過一遍,但這群人大多是挑他們打的勝仗說。
……她決定還是扶一把,萬一這哥們喝迷糊了要拔劍,她也能先下手為強給他一巴掌拍暈。
「一把好刀,但不是自己家的,而是別人家的。」
【那為什麼除了陳群之外沒人指責我呢?】她想了想,【因為我已經是極受劉備器重的將軍了。】
張邈沉思著摸摸鬍子。
【……這什麼鬼問題啊?!】她說,【當然不會啊!】
【好,我問你,如果同心是一個男人,一個溫柔,俊秀,很符合你的審美的年輕男人,但是他已婚了,又與妻子走散,】黑刃問道,【你會同他住在一起嗎?】
她假裝沒看見。
【這是我的錯嗎?】
……就那種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看法。
他慢慢地,搖搖晃晃地,又返回來,奔著這屋子的後門而去。
【……我想聽客觀一點的。】
「那個,」那張冷峻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羞赧,「那個不算拜訪。」
吃著飯時,換成了張遼講一講他的故事。
他的嘴一翹,還露出兩顆小白牙。
張邈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長。
好幾天沒見到張遼了,現在張邈走了,那群小婦人也走了,他便坐了下來。
過不hetubook•com•com一會兒,自後院搬出了一堆絲帛。
張遼重新看向了她,「你為何會在劉備麾下呢?」
……看得她整個人都發毛。
【你是黑刃之主,】黑刃這麼說道,【你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你是不會錯的,尤其是這種涉及到別人對你的看法的事情——強者不需要在乎蟲豸的看法。】
她不知道是燭火映照的緣故,還是張遼確實醉了,反正火光之下的那張臉泛著紅,似乎連眼睛里也帶了一點惺忪。
【我不在乎後世的名聲,】她說,【但我很在乎當初的我,會怎麼看待現在的我。】
不用擔心再挨餓,也不用擔心顛沛流離的生活,即使捨棄了一點「人」的尊嚴,但只要能夠安穩度日,已經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生活。
【後世的名聲也很慘。】
路過她身旁時,張遼停了停,低頭看著她。
小婦人又上前一步,「將軍有這樣的戰功,還有這樣的名聲,怎麼還拿年幼來搪塞我們!」
張遼似乎也覺得很有意思,睜大眼睛在看著她。
那其實是一個頗為美好的下午。
她們是寡婦,即使張邈會供養自己的部曲,這些寡婦也可以再嫁,但是比起嫁給另一個士兵,然後看老天的態度是讓自己再當一次寡婦,還是磕磕絆絆拮据著過到老,如果能來這位小陸將軍的府上生活,毫無疑問是個相當不錯的選擇。
「懸魚。」
他的臉色已經從紅又轉為蒼白了,但是兩隻眼睛里酒意未去,甚至好像暗暗點燃了一把火似的,一錯不錯地看著她。
兩個人都不是什麼閥閱世家,也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習慣。
而張遼不在乎連那些敗仗也一起講一講。
她左右看看。
張遼雖然又跑來她家睡覺,但hetubook.com.com現在她這裏好歹準備了客房,不用再抵足而眠了。
「……卧室在後面。」
於是張遼兩隻眼睛移開,「那是餓了很久,來你這裏找飯吃。」
「你怎麼了?」她小心翼翼,「誰惹你生氣了嗎?」
而且也不知道這兩年裡他到底經歷了啥,喝到夜深準備就寢時,她看他起身晃晃悠悠,好心過去準備扶他,被他迅速地躲開了!
「妾容貌醜陋,不足入將軍的眼,這些姐妹難道也沒有一個將軍看得中的嗎?」
她一臉痛苦,實在說不下去了,只能強行換一個話題。
準確說他當然是喝酒的,但對酒沒有什麼特殊的愛好,只是吃飯時喝一點,高興時喝一點,大家起鬨熱鬧時喝一點。
她此時在外人眼中是個「男人」,她既然一路帶著同心這位已婚婦人,即使生活安定下來也沒有在外面安置她單獨居住,而是繼續將她留在自己的后宅里,這種行為是有嫌疑的。
「那是當成什麼來看?」
「嗯,因為……」她想了想,「這說起來話長。」
「所以這是第二次登門了,」她伸手給他倒了一點酒,「反正大家都是老熟人了,不要遮遮掩掩的,你怎麼啦?」
「劉玄德……」他說,「是個什麼樣的人?」
張遼猛地轉過身,皺了皺眉。
但現在篩好了酒擺上來,張遼卻沉默著倒了兩盞,遞給她一盞,自己連讓都不讓一下,一口氣將那盞酒喝盡了。
「辭玉賢弟既有客,我便不多打擾了。」張邈看了一眼那些小婦人,於是這些女子安靜地一個個走了出去。
「啊,這個……」她尷尬地說道,「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年紀尚幼……」
「他讓我不要把自己當成一個劍客。」她說。
「你家的肉醬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