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定在海的那一邊有個嶄新的國家,能令這些人吃飽穿暖,不再任人欺凌,擔驚受怕,至於想要到達那個國家需要通過魚腹,還是一葉輕舟,方平的學識並不淵博,他也不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
「縱使如此,亦能挫其鋒銳,」田豫這麼說道,「劇城,孤城也!只有千乘拱衛,如何能不設防?」
但這個春天不同。
袁譚的確在思考這個問題。
如果這個衛兵當真感激涕零地匍匐于地,想要鄭重謝過大公子的恩典,那麼袁譚給他的絕對不會是他想要的東西。
但她不願放棄千乘。
他默默地注視了一會兒營中景象,直至立在帳門前的衛兵小心地開口。
她沉默了一會兒。
袁譚想到這一點,從那一襲十分厚實的皮毛中起身,走出了中軍帳。
「難道不能兩面夾擊?」
他親手殺死過兩個自己身邊的親衛,在那之後,所有的衛士都知道該如何回主君的話——不管他們心中如何想。
漢朝以孝治天下,但在生死攸關時,士人能帶上自己年老的父母,卻不許那些僕役帶上他們的父母,任由他們留在寒冷的家中苦熬這個漫長的冬天。
但嬰兒不會感謝他們的父母,袁譚也絲毫不在乎這些民夫從前、現下、或者是之後的命運。
他需要爭取時間,一個時辰也不能浪費,在冰雪消融,大地回暖之時,他無暇如去年那般坐在亭子里,一面賞雪,一面吃烤肉,一面做一做學問。
除卻城前的沬〔meì〕水之外,劇城就是北海平原上的一座孤城,她需要調動一切資源,做好一切準備。
北海郡治為劇城,這座城在去歲秋冬時便被她修繕過,現下開春又開始動工加固,雖然比和-圖-書不過雒陽長安,也比不過壽春鄴城,但仍然稱得上是一座堅城。
關於千乘的城防問題,田豫和太史慈有不同的意見,甚至在這個柳樹漸漸泛起一點綠意,輕輕擺動枝條,想請人駐足,看一看它美麗身姿的下午,他們也分毫沒有察覺到這一幅美景,而是全神貫注地想要說服對方。
兩個人爭論了一會兒,然後看向了她。
「你想回家嗎?」
比起厭次城的民夫而言,千乘城的民夫似乎命運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平原城派來了一些工匠,想要在城中修建糧窖,這些糧窖深約三丈,上寬下窄,青膏泥做底,瓦片覆頂,工工整整。平原城過來的官吏傳達了貴人的意思,先造四十囷,要是不夠用,再造六十囷。
……那是勝利者的氣味。
但這遠遠不足夠,因為青州的地勢對她而言是十分不利的。
這座位於樂陵最東端的小城寒素而清冷,世代居住於此的方平也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這裏靠海,因此附近的土地並不肥沃,長出來的糧食也沒有青州其他地方那麼多,因而他們只需要承擔並不算苛刻的賦稅,以及統治者永無休止的對於海貨方面的需求。厭次和其他靠海的小城一樣,每年要上交大量的蝦干、鹹魚這些東西,如果哪一位貴人——不管居於雒陽,或是青州本地——得了一位需要明珠來襯托美貌的美人,亦或者這位貴人本身就是這樣一位美人,那麼這些小城還需要派遣大量漁夫下海去采捕珠蚌。
但即使是這樣一個健壯的親衛,臉上也有那樣醒目的凍瘡,棕色的,開了一個小口,裏面摻著粉紅色的新肉。
他們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在工頭的和-圖-書驅使下,修建起那幾十個糧倉,而後將平原國的糧食,還有南下厭次的糧船上的糧食,慢慢搬進糧倉里即可。
青州千里平原,也就意味著這裡是不缺農田的,只要打仗,百姓怎麼都能養活得起自己。儘管連年攻伐,致使「野無青草」,但他的確一直沒打進過北海,這裏的農人還能平平安安地開墾荒地,撒種收割,因而北海有的是農田,也就有的是糧食。
太史慈笑道,「若是冬麥將熟,袁譚如何能忍得住?」
地面還有些堅硬,但士兵們已經出來操練,在地上摔摔打打。許多人臉上的凍瘡未消,早春的寒風吹過,便顯得格外醒目。
不知道為什麼,袁譚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情緒,像是內疚,又像是惱怒,但更像是興奮。
但袁譚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感到自己內心那些愧疚與惱怒都轉化為了戰意昂揚。
那些窮苦人在天氣尚未轉暖時就會出海,跳進刺骨的海水之中,潛入海底,屏氣凝神,一寸寸地搜尋珠蚌,那的確是個九死一生的活計,有的人下去之後不久就空手而歸,有的人或許會有點收穫,還有些人一頭紮下海中,要過很久才會浮上水面,甚至於當風浪來臨時,連他們採珠的漁船也會一同傾覆。
「將軍,寒風刺骨,小心著涼。」
「小人不敢!」衛士連忙行了一禮,「只要能跟在將軍身邊,小人便心滿意足了!」
那張臉上沒有顯露出一絲的期待。
袁譚在那一瞬間確定自己不會在此等待北海的冬麥成熟,他要兵臨城下,一邊攻城,一邊收割冬麥,他的兵力數倍于孔融陸廉,他的確是有這個自信的。
「麥子是不是該收割了?和*圖*書
」她忽然問道。
「青州平原千里,無險可據,你便有十萬兵馬沿河布寨,袁譚也能繞行兗州,」太史慈如此道,「此時徵調民夫加固千乘,于大局不過杯水車薪。」
有三年存糧,數千精兵,還有東海琅琊兩郡的支援,儘管北海相孔融在守城這件事上一點也沒有成算,但他好歹是留在了這裏,不曾要求逃去下邳,因此陸懸魚勉強再加一條,也算是有個過得去的郡守國相。
……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春天到了。
「你很好,」他咧開嘴笑了一笑,「待我攻下北海,城中金帛子女,任憑爾等取用!」
每當領到了這樣的活計,方平就會偷偷去縣府南邊隔兩條街的酒坊里打一點酒來喝,不需要什麼下酒菜,有一碟鹽豆子就好,喝一點濁酒能令他心情平復一些,而後繼續回去面對他日常需要處理的這些瑣事。
「你們都已經一年多沒回家了,」袁譚說道,「大軍又將出發,你想回家嗎?」
冬麥還有一個多月才能成熟,這段路實在不必要走一個月才能走到,現在還沒進三月份,天氣還有些寒冷,此時出征的話,對士兵們來說也是一項苦事。
「袁譚繞過去,你設防又有何用?」
這是一片廣袤的平原,被黃河隨意地一分為二,北為平原,南為北海,千百里的土地上連個土山也難見到,因此這是不折不扣的軍團決戰之處,想倚靠天時地利什麼都不行,用其他的小城來拱衛劇城,阻斷攻勢也不切實際。
「上巳未至,」田豫說道,「還有一個多月呢。」
「傳令下去,升帳!」
他著一身半舊皮甲,腰佩一雙手戟,大概三十余歲,正是健壯之時。
於是方平就會https://www.hetubook.com.com嘆息,一則同情那些窮苦漁夫,二則同情自己,因為他還要不斷地搜尋漁夫家中還有沒有成年的,能下海的孩子,要驅趕他們,繼續為貴人們采捕珠蚌。
「將軍在何處,小人就在何處。」親衛這樣說道。
在此之前,城中最豪橫的人家也不過囤了那麼三兩囷米。要知道一囷米約三千石,尋常百姓一輩子也見不到這樣多的糧食!
但對於那些漁夫而言,這樁勞役大概也沒那麼難捱,方平如此想,至少他們不必再被驅趕著下海採珠。
當袁譚的軍隊度過黃河,進入北海時,千乘是他們見到的第一座小城,陸懸魚要求加固城防,城牆高厚七丈,額外還要挖掘壕溝,這些要求對於千乘來說並不容易,因此禰衡就感覺格外的棘手。
他找來自北海跑過來的農人,仔細詢問了冬麥成熟的時間之後,便開始研究起這一趟的行程表。
那些住在海邊破窩棚里的人被皮鞭驅趕著,責罵著,在他的監視下,一個接一個地走上漁船,祈禱海神能讓他們回來,但也許不回來更好。
袁譚轉過身看了一眼這個衛兵。
此時出征雖然艱苦,袁譚想,但他的士兵並不怨恨他,他們如此忠誠,如此有鬥志,而他也將全心全意地回報他們——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依舊冰冷的空氣,那裡面似乎已經帶上了一絲北海城破之後應有的血腥與焦糊氣。
被派來這裏的禰衡就很想罵一罵那些自私冷酷的奴隸主,但他實在騰不出時間——
這座小城位於北海國西北,距離平原不過二百余里,在去歲袁譚攻伐青州時,千乘城中的士族豪強都已經跑得差不多了,有些去了徐州,有些去了兗州,還有些不等袁譚打過來,和-圖-書自己就跑去冀州了。那些士族豪強離開的時候自然不是自己一家子孤身上路,還要帶走僮僕甚至是部曲。因此當陸懸魚接管這座小城時,這裏實在是人煙稀少到一定程度了,青壯年有,但不多,倒是剩下了許多趕不動路的老人。
「你在城中留多少兵馬,敢出城夾擊袁譚?」
就像太史慈和田豫爭論的那樣,除非在千乘里安置一支兵馬,到時突然衝出來兩面夾擊袁譚的軍隊,但這又出現了一個新的問題:
……如果一定要說這項差事有什麼艱苦之處,那也許是在未來的某一天,這些民夫還需要將糧食運去東南方向的北海,在北海的邊界線上,已經慢慢聚集起一支一萬餘人的軍隊,他們需要補給,正如同嬰兒需要父母。
袁譚自己有五千兵,新征青州兵五千,袁紹又調撥了匈奴兵五千與他,而陸懸魚手裡一共也就這麼五千兵力,她還能怎麼分兵呢?
能跟隨袁譚左右的人,都多多少少摸清了這位大公子的脾氣秉性,也能揣測一點他的想法。
想象一下,千里平原上只有兩座城,第一座修建得固若金湯,但沒有任何價值,所有有價值的戰利品都在第二座城裡——誰會去打第一座城?三歲稚童也知道繞行啊。
最先察覺到這一點的不是青州田野上的農夫,不是平原城頭上的兵卒,甚至不是悄然北歸的大雁,而是厭次城的小吏方平。
田豫和太史慈互相看了一眼。
為了趕工,厭次城內外幾乎所有的平民都被徵發來修糧窖,無分男女,於是經歷過一次戰火的鄉間變得更加寂寥,只剩老人與稚童在田野上行走,連炊煙也漸漸熄了。
親衛一愣,「將軍?」
這位年輕的將軍將目光從衛兵的身上收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