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再等了。
老兵心中默念著自己的父母妻兒、冀州人的尊嚴、還有主君的榮耀，直至這些東西化為他全身的力量時，他終於揮動長刀，猛地撲了上去！
……這聽起來太離譜了。
狐鹿姑瞪著暮色中逐漸變得黯淡的禰衡的背影，只覺得這個漢人文官傻透了。
金鼓之聲響徹整片夜空，很快敵軍就開始了一波接一波的攻城，下面架梯子往上爬，上面往下倒油，然後將點燃的火把扔下去。
哭泣聲很快就從裏面傳來。
但即使有這幾根竹竿將外面惡臭但新鮮的空氣流通進來，這裏的空氣也只是勉強不令人窒息的程度而已，因而士兵們在燭火下的面色仍然很難看。
陸廉看了他一眼，又將眼睛別開了。
可是等到入夜軍營埋鍋做飯，民夫們也聚集起來，準備吃過晚飯，排班繼續守城時，狐鹿姑發現了許多陌生的面孔。
要是在太平年間，沒有人會做這樣離奇的生意。
這也是很不尋常的，狐鹿姑想。
這位禰先生的頭巾取了下來，給一個傷兵簡單包紮了大腿，因此他現在連頭巾也沒有，亂蓬蓬的髮髻裸|露在外。一併裸|露的還有他的上半身，上面布滿了泥巴與乾涸的血跡，整個人顯得骯髒極了，也狼狽極了。
「那些埋在城下的大缸呢！」她厲聲道，「派人去——！」
東北方的大地已經陷入了最深沉的夜色之中，火光亦不能將其照亮，但她卻執著地望了又望，企圖用她這一雙能夠看穿黑夜的眼睛看到夜色後面的端倪。
陸懸魚站在女牆后，默默地注視著這火光衝天的場面，偶爾也會刻意從腦海里將刺鼻的氣味摒棄掉，聚精會神思考著這個問題。
狐鹿姑看著那一張張飽受戰亂摧殘，卻顯得格外平靜而又堅決的臉，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恐懼。
就她與袁譚交手的這兩次經驗看來，袁譚是一個有點急躁，且十分傲慢的人。
大漢的士人應當是狡猾、傲慢、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的，他第一次見到禰衡這種士人，初見時的文雅風度再也不見，兩隻眼睛通紅，眼窩深深地凹陷進去。
但偶爾還是會出現詭異的一幕，在屍堆之中明和*圖*書明應該已經悄無聲息地死了的某一具，偶爾還會抽搐一下手腳，彷彿也想證明自己不僅是個奴隸，是個玩意兒，也曾經是個人呢。
可是，有這樣的人在，他們要如何成功啊。
可這是亂世，這是一座被敵軍團團圍住，不知道要幾時才有援軍的孤城啊！這樣的亂世，這樣的城池裡，一條人命賤不過路邊的野草！何況死去的那人甚至不是陸廉麾下的士兵，而只不過是城中一個民夫！這些糧食為什麼不收在糧倉里！為什麼要拿出來給平民？！
「我們去下一家。」他說。
漢人的那些民夫，那些世家豪強送來的僕役，不也應該是這樣的待遇嗎？他們哪裡算是人了？他們的性命，哪裡配得上那五斗粟米了？！
他們這條地道挖得飛快，十幾日里便挖到城下，又挑了這個雷雨天挖進城中，真是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這人性格有缺陷，但他不蠢。
他們也是自願加入守城隊伍中來的。
天光漸暗，太陽逐漸移向西邊廣袤無垠的平原，對面暫止攻城，於是兵士們可以小心地將城下的傷員帶回去救治，城牆上的守軍大概是為了節省著那點守城材料，也沒有再接再厲地往下扔石頭和糞湯。
但現在沒什麼人有空扶著牆乾嘔，他們還有事要忙。
【雖然沒有援軍我也有信心耗走袁譚，但我的確認為是援軍將至。】
他們看起來都很平靜。
那看起來完全不像傳說中美艷的妖婦，但她手中拎著一柄長劍，她的眼中也正慢慢亮起藍白色的光芒！
「敵襲！敵襲！」城上有人在大聲呼喝，「他們又來攻城了！」
「這就來！吳四！快些！快些！」
連屍體都不會被拖回來安葬，更不用說什麼撫恤金，但這不是很正常的事兒嗎？
在袁譚的土山後面，的確有這樣一條地道。
酒這東西是糧食釀造，平民一年到頭鮮少能摸到它的邊兒，甚至連狐鹿姑這樣的匈奴小頭目也鮮有開懷暢飲的機會，因此便顯得格外珍貴些。但陸廉下了令，說喝一點濁酒有助於他們安神止痛，因此這些傷員就可以在同袍的艷羡中慢慢地品嘗這來之不易的犒勞www.hetubook.com.com——如果說有什麼人比他們的犒賞更加豐厚，大概是那些再也無法品嘗美酒的人。
但下一刻，一道閃電劃過夜空時，他忽然也跟著打了一個寒顫！
但更麻煩的是那塊石頭好巧不巧砸進一口油鍋里，於是慘叫聲連連！
她的士兵們確實有些疲憊，也有些損傷，但還未至傷筋動骨，畢竟袁譚的兵力無法支撐他高強度攻城——所以他今夜為什麼這麼做？
那些竹竿都是提前打穿過的，可以令地道里的士兵呼吸幾口新鮮空氣。
「快來人！快來人！」
她忽然轉過身，吩咐了身邊的偏將幾句之後，帶了幾個隨從便匆匆向城下走去。
有煮沸過的清水清洗他們的傷口，有乾淨的細布進行包紮，但包紮之前也會有醫師烤紅了手裡的匕首，然後悄悄拿過來，突然按在傷口上——然後那人就會發出殺豬一般的慘叫——這樣做是可以止血的，就是實在太痛苦了些，當然這些傷員的痛苦是能夠得到補償的，在包紮過後，他們可以獲得一小碗濁酒。
陸懸魚拔出了黑刃。
……這位將軍不是個女子嗎？！禰從事腦子裡是缺了一點什麼東西嗎！
她錯愕地抬頭望了上去。
民夫撤下來，換上了兩個精壯士兵，他們先是確定了位置，而後慢慢地開始往上挖。
……血塊和泥巴塊噼里啪啦落在了地上。
這些螻蟻般的人衣衫襤褸，卻沒有城下羯胡奴隸們臉上常有的恐懼與絕望。
「……禰先生？你……你沒受傷吧？」
傳說那個女人長得很美，懂得方術，甚至可以召喚雷電，是五雷道的天師，也是浮屠教的滅世佛。
這個冀州老兵心無旁貸，雙手一用力，從地道里跳了出來。儘管穿著皮甲，但他的身手仍然敏捷極了，在跳出來的同時，也拔出了自己腰間的環首刀。
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身材強壯高大的人，也有瘦小甚至是佝僂的人。
禰衡抬起了一個血流不止的傷員的上半身，喊著讓這幾個跟著他跑來跑去運東西的民夫一起使勁兒。
要說夜裡偷襲她還能理解，但是夜裡繼續攻城——袁譚有多少兵力，可以這樣高強度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攻城？
「快快！抬下去！抬下去！」這個狼狽的年輕文官大喊道，「一！二！三！」
袁譚知不知道僅靠這樣的攻城仍然一時難以攻下千乘？
狐鹿姑從短暫的沉思中回過神來，看著禰衡在暮色中敲開了一戶十分破落的茅屋。
不過陸廉很顯然不想說這些瑣事，她重新看向禰衡，語氣很是嚴肅，「城牆上危險，你還是——」
……這個場景連身旁的狐鹿姑都覺得很是有些難堪。
陸廉也傻透了。
他一直以為漢室衰微，諸侯攻伐，天下大亂之間，他們匈奴人的時代或許又將來臨了。
「無事，無事。」禰衡窘迫地搓了搓自己的胸膛。
……因為他的主君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們在裏面點燃的燈燭需要空氣，他們更需要空氣。
袁譚揮霍他們，毫不吝嗇，毫不留情。那些奴隸被催促著一波又一波地攻城，被擂木打得腦漿迸裂，被巨石砸得粉身碎骨，被滾油燙過，被金汁澆過，最後一層又一層地疊在千乘城下。可是袁譚連給他們收屍都懶得下令，而青州兵自然更不會拖那些異族人的屍體回來。
……她就覺得黑刃很不會說話，比她討人厭多了。
禰衡從茅屋裡探出了頭，「糧食。」
縱使如此，千乘城下還是飄蕩著刺鼻的氣味，血腥與腐臭混合起來，令人甚至無法探一探頭，只要在女牆邊走過，就會忍不住地乾嘔。
這袋糧食他一路扛過來，因此分量早掂量清楚了，大約是五斗左右。
五斗糧食換條人命，值不值得？
他是個久經沙場的冀州老兵，怎麼會被這樣離奇的傳說撼動了心志！
四周有呻|吟聲，但幾乎每一個還活著的傷員都得到了救治。
地道里有民夫還在鍥而不捨地挖穿最後一點土，每裝滿一筐，就由士兵向後一路傳遞過去。
城牆上的守軍也會受傷，有時是因為先登死士爬上城牆與他們砍殺搏鬥所至，有時是因為城下射箭與投石所至，土山在一天天增高，其餘各種攻城器械也在緊鑼密鼓地組裝中，恐怕再過一兩天還會有更多的巨石砸過來，因此這些傷兵需要立刻抬下去進行救治，而缺口也要立刻調集其hetubook.com.com餘兵士甚至是民夫來添補。
這件袍子很不幹凈，但也是他剛剛穿上的。
先是壓抑的低泣，而後是抑制不住的號啕，撕心裂肺的哭聲一瞬間響徹整個千乘城的傍晚。
但是這樣一個天氣下，她哪裡能聽到，又哪裡能看到呢？
這裏靜極了，似乎能隱隱聽到遠處城牆上有人在呼喝，有人在慘叫，但這些聲音都被雷聲覆蓋了。
士兵們忙忙碌碌跑來跑去，城牆上點燃了一排火把，有人支鍋，有人添柴，有人倒油，有人點火。城上火光一片，城下也火光一片。
等到這場雷雨過後，等到太陽重新照耀在這片大地上時，城內的守軍就會看見，就會看見他們的援兵已至城下了！
攻城尚未停歇，雨下得也不大，但夜空時不時被閃電所照亮。
兵書中說，在城牆下埋些大缸，然後可以通過聽聲或是注水后觀察波紋來判斷是否有人在附近挖通地道。
禰衡終於又出來了，拿著那捲名冊，又看了看另幾個肩上扛著糧食的壯漢。
「到了，是這家。」
他們在忍受著這條地道帶來的痛苦，並且渴望用一場殺戮作為補償。
如果說陸廉是千乘城裡最有權勢的人，那麼禰衡毫無疑問是位居第二位的，但他甚至連吃飯都沒有時間吃，民夫們開飯時，他便也過來拿起一塊餅子，塞進嘴裏，含含糊糊地一邊吃，一邊走來走去，指揮民夫繼續往城牆上抬東西，再從上面往下抬傷員——因而當他與陸廉撞上時，他那幅模樣也嚇壞了陸廉。
離城牆並不遠，周圍又住不下人，雖然想從裏面爬出來很是麻煩了些，但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這個想法對今夜有什麼幫助嗎？】
隊率扒開了一堆破布、碎木、還有些發了霉的乾草，小心地將上半身爬出了地道。
狐鹿姑跟在禰衡身後，肩膀上扛著一袋粟米，沉默地注視著這個年輕文官的背影。
他將兩隻手撐在泥土上，準備爬出來，進一步查看時，忽然莫名其妙想起敵軍主帥的那個奇怪稱呼。
「砰——！」
那些淚痕未乾，眼睛腫得快要睜不開的人，哭過了這一場之後，將糧食留給了家中的老人與幼子，同樣也來到了隊伍之中。m.hｅtｕbｏｏｋ.ｃoｍ•ｃｏm
他這幾天在城頭爬上爬下，是親見了那些匈奴步兵攻城的。
「將軍你看，都是別人的血。」
很快城下變成了一片火海，士兵們在火里哀嚎，然後散發出一股又一股的烤肉味兒，匆匆忙忙地跑出去，變成了暗夜中一個又一個小火人兒，滿地打滾，看起來顯眼極了，但總是過一會兒就不動了，那火也會慢慢變小，最後變成了一堆餘燼。
……這是陸懸魚萬萬沒有想到的。
「小心，小心，快要通了！」
可是就著那道閃電，他也看到了不遠處正走來一個人。
所謂「匈奴步兵」，其實也只是些羯胡奴隸，作為這兩千騎兵的附庸，被於夫羅送來湊數罷了。
天地間再一次被閃電照亮！
袁家的士兵是懂得怎麼挖地道的，他們在攻城時，也十分小心地在靠近城下，不容易被發覺的位置插了些粗竹竿。
當濕潤的泥土與雨水的氣息一併流淌下來時，地道里這些士兵都跟著深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並且忍住了激動的吶喊，而是默不作聲，屏氣凝神地看著他們的隊率慢慢探出頭。
但她仍然順著黑刃的思路繼續往下想了一想。
【你覺得是因為援軍將至？】
按照之前細作探查城內，畫出的地形圖來說，他們選了一個應當沒什麼人會察覺的地方，這裏原本是城中僕役每隔幾日收拾清掃土城時，堆積雜物的地方。
袁譚前幾日一直是白天攻城，夜裡偶爾會試探著偷城，但從未像今天這樣大規模攻城過。
在袁譚攻城的這幾天里，這位禰從事經常半裸著上半身，肩上扛著一袋土，跟著他們這些民夫在城上城下跑來跑去，修補被打碎的城牆。
天空中忽然傳來了雷鳴聲。
狐鹿姑愣了一下，立刻將那袋糧食送進門中。
只要他們這一支小隊士兵能趁夜裡攻城時偷偷爬出來，再殺死守城的士兵，出其不意地打開城門，千乘城就是大公子的囊中之物了！
一塊三尺長寬的大石頭呼嘯而至！砸得整片城牆彷彿都跟著晃了一晃！
今夜是個雷雨天。
哭聲漸漸低下去，直至只剩低泣。
袁譚又來攻城了，這次他在之前的基礎上升級了版本，把白天攻城改為了全天攻城：夜以繼日，不做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