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列缺劍
第一百二十二章 虎狼之詞

「撲通——!」
……就是見到他來了,目光有點兒探究,有點兒挑剔,還有一點兒不太友好。
「你喊得那樣響做什麼!」太史慈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今日覺得大好了!隨我入內敘話吧!」
因此這位年輕武將有意無意地發問了。
「這人怎麼總往這裏跑……」
「……你就說誰是個好的。」
這些諸侯都樂得看皇帝在雒陽孤零零蹲著,最好蹲到這場逐鹿中原重新分出勝負才好,誰也不在乎皇權的神聖和法統,更不在乎四百年的漢室江山。
「……我還以為她這幾日挺忙的。」
「要我說,他必定是嫉恨太史將軍……」
「小陸已經給了你一千騾馬,」劉備斤斤計較道,「你那些騎兵趕到青州時,袁譚已經撤兵了,你拿什麼來還她?」
於是一片恍然大悟的聲音。
「王校尉是跟著陸將軍自平原一路來此的,現在被太史將軍壓過一頭,心中豈不……」
「子義兄如何剃了須髯?」
留下了一個站在營地中間,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的高順。
兩個人離得十分近,於是張遼又上下打量了他幾眼。
太史子義定然是傷勢有了好轉,只是這些士兵為何如此作態?
想起厭次城那石破天驚的一役,再想到太史慈這般年輕……高順一瞬間也覺得十分痛心,於是臉上也露出了難過之色。
這樣的行為放太平年間不夷個三族不能平天下議論,但放在現在就實屬尋常。
「確實,千乘的時疫一日不去,她便一日不能得閑——給張將軍煮些茶來。」
但今天走出帳篷的太史慈不知道為什麼把鬍鬚剃得乾乾淨淨了,那張臉一下子就變得年輕起來。
士兵們臉上有了笑意,言談時也頗見輕鬆。
「此去山高路遠,但天子蒙塵,我輩不得不千里輾轉,欲至御前效命。」呂布不需要他接話,又繼續說下去了,「貢品……」
他應當是很高興的,他的確是很高興的。
戰爭結束其實還沒過幾日,城中的大疫仍在持續。
這個話題終於成功擊碎了劉備最後一絲討價還價的期望。
這幾日陸懸魚在城中治疫,忙碌極了,不常來軍營。張遼擔心太史慈傷重,營中一旦有什麼變故,故而時時前來探訪。
「你們懂什麼!」終於有個賊眉鼠眼的人擠進了話題,「且不說太史將軍何等勇武,而今又立了這樣大的功勞,就說太史將軍那張臉!」
「王校尉口口聲聲不能和-圖-書提早出發,恐惹守軍疑心,還不是闖了這樣的大禍!」
「果然是文遠!你竟又來看我!」
這名東萊名將比他略長几歲,再加上平日里蓄了須髯,就顯得格外老成持重。
除此之外,他也是真心喜歡太史子義這個人,張遼覺得,任何聽說太史慈這些年所行之事者,都不會不喜歡他——信義篤烈,雄氣壯節,其人極有古風,是一位真正的天下義士。
於是這些心情放鬆的士兵看到走進營中的武將之後,立刻神情又變了。
現在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只能忍飢挨餓,挖些草根,摘些樹葉來吃,但他們還有希望,因此可以飢腸轆轆地回來看一看,辛辛苦苦耕種了半年的冬麥究竟如何了。
收過的麥子只有一小部分需要脫殼,脫殼后便可以進一步加工,變成這些農人的口糧,剩下大部分麥子則不必脫殼,保留了外殼,就能保留住穀物的新鮮,其中再分出一小部分拉走,等待裝進糧倉里。
袁譚儘管被燒了糧食,但北海畢竟離平原不遠,他不必千里決戰,沒糧也可以選擇趕緊撤走,而不是留下來吃人肉軍糧,因而附近郡縣除了在糧道上的村莊比較凄慘外,這些被袁譚大軍劫掠過的村莊倒還好些。糧草牲畜是全被搶走了,但農人逃也就逃了,袁大公子存著青州將成為自己領土的心,不樂意多加屠戮。
儘管闖了禍,但婢女看起來委屈極了。
但這位摯友根本沒有聊起什麼天下事,他糾結的也不是太史慈的傷勢。
「……啊?」
……當然,他這樣的百戰之將,無論如何也不至於去了一趟十裡外的友軍營中還能遇到什麼不測。
太史慈這樣想著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幾聲鳥叫,噪噪切切,離得並不遠。
「伯遜須得守在營中,不能擅離,因此托我帶來這些草藥,安神止血,極有用的!」張遼有點懷疑河灘這種特殊的地理位置會讓人聲音放大,再放大些,因為他感覺自己的聲音就格外的響亮。
現下青州無戰事,這十幾騎都不曾戎裝,只作尋常裝束,隨從的坐騎上帶了幾個包裹,跟著為首的武將下馬之後,便有人拎著過來。
一場大戰過後,周圍的水源也會被屍體污染,靠近便十分危險,這支兵馬將要遠行,無論如何不能冒這樣的險。
呂布撇撇嘴,「可我聽說,待今秋麥熟,曹操就要上雒了。」
直到那天夜裡,他為孔融出外求援,騎了和_圖_書三天三夜的馬來到平原城,在城外的瓜田裡遇到了那麼一位看瓜少年。
他有一雙筆直而平整的眉毛,微皺時帶著不怒自威的氣勢,舒展時又顯得十分溫柔可親。
「捨不得又如何!她還能娶兩個嗎?!」
劉備一瞬間就懵了,感覺自己的腦子也跟著出了什麼小問題,鬼使神差就跟著大聲問了。
再忍一忍,再忍一忍,這個人就……
……剩下還比什麼?比家世就都差不多,要不,比比相貌?
「縱使不要這條命,我也得說——」另一個帶了點東萊口音的士兵頗講義氣地大聲道,「太史將軍有這樣的相貌!這樣的忠心!現下又立了這樣的功勞!哪一點比不過那些世家送來的黃口小兒?!我看就是並——」
「玄德賢弟,」呂布真誠地說道,「我是真要走了。」
因此高順見張遼那一臉悵然,便是一驚,走過去迎了他下馬。
「若還是這些人,挑個十年又能挑出什麼?」
與陸懸魚有點相似,高順現在也很忙。
「那張臉怎麼了?!」
「當初被冀州兵攔住時,還以為太史將軍要出大事,不想當真將厭次城打下來了!」
但劉備做不到,他只能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告訴自己要忍一忍。
「也不知道是關心咱們太史將軍,還是陸將軍。」另一個又竊竊私語,「我聽說他也隔三岔五去城中,你們都知道的,城中大疫,尋常人是不能進的……」
呂布立刻直起身了,「你既欲圖青州,必定要將小陸轉封到青州來,我既然準備從青州去冀州,再南下雒陽,那小陸離我近些,這肯定是好事。」
但皇帝在雒陽孤零零待著是一回事,到了某一個諸侯手中又是另一回事。
他走近帳篷時,正好遇到太史慈走到帳前,透一透氣。
但對於居住在鄉間的百姓來說,他們終於可以回歸原本的生活軌道上了。
他睜開眼時,便見了帳篷上方的小天窗上站著兩隻鳥兒,伸了脖子在往裡看。
劉備握著杯子的手微微發抖。
出於這樣的想法,張遼大踏步上前,在太史慈看到他時,便大聲地,聲音十分歡欣地開口了。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軍隊都不太懂什麼叫「秋毫無犯」,如果他們是在自己的領地內行軍,他們還能多少注意一點,不要劫掠太過,但到了敵人的領土上時,多搶一袋糧食就意味著守軍少得一袋糧食——那袋糧食是從農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家中搜出來的?跟守軍沒有什麼關係?不不不不肯定是有關係的,因為守軍在缺糧的時候,也會大略鄉間,力度從扛走別人家兩袋米,逐漸上升到除了扛走所有糧食之外,還要牽走農人家一頭牛,兩頭豬,外加兩條狗。
若是傷勢能夠痊癒,張遼真希望與他相交一番。
庭院里除了他與呂布之外,只有兩三個婢女負責上菜斟酒,現在聽到呂將軍這樣說,這幾個婢女立刻也將頭放低了一點,暗示自己什麼都沒聽到。
那些將要遠行的人才會將穀物從糧倉里搬出來,連夜舂好,沉甸甸的帶著離開才能安心。
高順以為張遼會說點關於時下局勢的事,比如說太史慈不死,劉備以後或許將圖青州全境云云……但將軍都決定離開徐州,返回雒陽了,劉備勢大,與他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何故這樣不開心呢?
端著酒走過來的婢女聽了這話,腿腳一軟就是個趔趄,那壺篩好的酒也摔在了地上。
因此高順每日里不厭其煩地檢查巡視,看過士兵們取水處,又看過士兵們四處撿來的柴,看過士兵們將水以大鍋煮開再飲用,甚至連這些士兵們不許隨地便溺之事也看得極嚴。
太史子義儘管形容還是有些憔悴,但傷勢已經有了明顯好轉,天下不會失去這樣一位名將。
「他將須髯剃了。」
「是太史子義之事?」
那雙眼睛里平時總帶著審視與思慮,現在當他走出帳篷,一心一意呼吸一口河邊清澈的空氣時,眼裡彷彿也流轉著春日晴空下,河水輕緩流過時清澈的光。
「我那裡還有張遼和高順都未曾婚娶啊!都是好的!」呂布大聲說道,「我既去雒陽,她必定是捨不得他們的!」
「徐州久戰殘破,而今孤窮至此,」劉備勉強開口道,「奉先啊……」
無論如何,張遼不會對友軍的士兵動什麼氣,尤其這些士兵只是縮在一邊打量他,這樣輕飄飄的目光影響不到他,但令他感覺有些納悶。
……這就有點尷尬。
太史慈轉過臉來望向他,也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陸懸魚也不會失去這樣一位股肱。
但太史慈立刻用言行舉止告訴了他,並不是河灘有什麼特殊,而是他自己突然說話聲變大了。
張遼一時就愣了。
……他就覺得很是神奇,連婢女都覺得公然討論一位女郎的婚事很是冒失,但呂布自己是察覺不到的。
這些事尚未傳到劇城,因此劉備和他的www.hetubook•com.com客人也不曾聽聞。
「嗯?」太史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天氣漸熱。」
「你看你送去小陸營中那些世家次子,沒幾個好的,」呂布說道,「這許多時日了,也沒聽到什麼消息啊!」
這位心思細密,做事周詳,性情從不跳脫的青年武將轉過頭來,盯著高順的眼睛。
……坐起來的太史慈忽然意識到,那些折磨他許多時日的傷痛大為減輕了。
既然說都說了,那索性就多說幾句,劉備斜眼看了他一眼。
張遼忽然滯住了。
這種行為升級到最嚴苛的程度時,就會出現程昱行為——連農人自己,也可以成為守軍的糧食。
但現在他不這麼覺得了。
「這話可不能說!」
「可不敢亂說,這話若是被將軍身邊親隨聽去,難道還有命么!」
乾乾淨淨的,身上沒有什麼塵土,不像磕了絆了摔了碰了。
陸懸魚忙著治疫,他忙著防疫,將士兵拘著不許進城,甚至不許離城太近。
「他一個并州人,又在呂布麾下,」那個東萊口音,與太史慈是同鄉的士兵用力地撇了撇嘴,「怎麼比得過咱們太史將軍。」
說并州人,并州人就來了。
因此在撤軍之後,農人得以慢慢地逃回來。
古人說「適百里者,宿舂糧」,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若是太史子義去了,陸辭玉便如折一臂膀,」他這樣評價道,「這樣的人才為一小城所損,豈不痛哉?」
太史慈之前就下了令,要幾個辦事穩妥的隊率領了士兵們去幫農人收糧。
他勉強想要坐起來,仔細觀看時,鳥兒忽然就飛走了。
也正是這個緣故,甚至今天陳宮都沒有來,而是胖罐子胖摔地將呂布丟了出去。
這對於陸廉麾下的士兵絕對是一件喜事,因而這座建在河灘旁的軍營也像那兩隻鳥兒一般,嘰嘰喳喳起來。
……再忍一忍,這個人就會離開徐州了。
張遼走進陸懸魚的軍營時,已經察覺到了今日的氣氛比起以往大有不同。
「如此英雄,可惜天不假年。」
「子義兄!你的傷勢好轉許多了!」
他懷著這樣的心思沉沉睡去,睡了不知多久,似乎夢到許多過去的事,比如他年少時想要外出謀求出仕,卻因亂世而一無所獲,回到家鄉時聽說母親曾經經歷過什麼樣的困苦,又受過誰的援手,於是接下來的一身本事就用在了四處征戰,不停地還人情上。
春夏交替之時,正可以坐在庭院里,喝一點酒,吃一點海鮮,看一看遠處草www•hetubook.com•com長鶯飛的美景。
他這樣忙忙碌碌到午後,暑氣漸漸上來,士兵們各自尋了陰涼處去休息,高順也正準備稍微休息一下,再令功曹與糧官將今日的各項糧草用度情況送來與他審查時,張遼回來了。
劉備的話與事實有點出入,但呂布不清楚,他仔細想想,立刻說道,「我有個想法。」
太史慈就是這樣想的,覺得有些事完成之後,心裏便有了沉甸甸的滿足感,然後便是離開去奔赴一段未知的長路,也不會再留什麼憾恨。
「……文遠?」
「昨日辭玉來帳中看我,便順便幫我剃了。」
哦,張遼略放了一點心。
這個老兵一挑眉毛,「你們這些人,忘記陸將軍是女郎了不成!」
嘰嘰喳喳的話題基本都是圍繞著太史慈,先是說起這身傷是怎麼來的。
「……那你說,誰是個好的?」
「……既如此,文遠為何作此態耶?」
張遼看了他一眼,緩緩點了點頭。
劉備努力忽略了這個年齡沒他大的人稱他為賢弟的行為,而是平平地點了點頭,沒有搭話。
只是太史慈的傷情一日比一日嚴重,消息傳出,連高順也覺得極為惋惜。
因為曹操欲奉天子討不臣的消息傳來,所有盤踞各地的諸侯都覺得很不舒服,袁術那種臨門一腳準備稱帝的先不說,西涼那些爛人也不提,在蜀中關門過日子儼然自成天地的劉焉也先放下,就連荊州劉表都拒絕進貢,除此外行事多有僭越,甚至還會郊祀天地。
沒剃掉須髯之前,張遼一直覺得太史子義年紀略大了些,與呂布相仿。
張遼摸了摸自己的短髭,猶猶豫豫,恍恍惚惚地走過去了。
「就是!」
即使是一個性情暴躁的人,在這樣的環境里也會心情平和下來。
「她現在年輕得很,便是這一二年慢慢挑著也沒什麼。」
「嗯?」
張遼這些沉重得有些悲痛的想法在士兵們的探頭探腦中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怪異的感覺。
對劉備來說,他要是能離天子近一些,奉迎天子這事他就幹了,但現在徐州與雒陽之間隔了個兗州,他不能越過曹操去迎天子,也不願意天子落在曹操手中。
……雖然不一定能比得過呂布,但是呂布娶妻了!
「太史子義的傷勢好轉了許多,再過幾日便能痊癒了。」
……而且那些目光是上上下下,從頭到腳的挑剔品評。
「是關心咱們將軍哪。」
親疏就不比了,這是明擺著的!比一比勇武,那太史將軍也肯定不在這些并州人之下!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