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他遲疑著說道，「你若是……」
「不成。」
「我被戰爭改變，」她想了想，決定這樣言簡意賅地講給他，「我也要改變戰爭。」
她滿意地將臉轉回來，看到了一個臉色比剛剛更綠一點的陳群。
她的神情恍惚，與其說是在問他，不如說是問她自己。
……看起來好像有點委屈，還好像在賭氣。
張遼的聲音開始支支吾吾。
「什麼叫……『被戰爭改變』？」
為何？
那些同并州軍家眷住在一起的，東三道的鄰居，被掛在門前，像旗幟一樣，在風裡微微擺動。
專心致志聽他說話的陸懸魚不由得將耳朵貼過去，想聽聽他繼續想說些什麼。
【你感覺不到什麼嗎？】黑刃這樣問。
「我見過那一日的你。」他最終這樣回答——他的確看到過那個激動、彷徨、絕望的陸懸魚。
「你若是不想再見這一切，想要如年輕女郎一般……尋一個……」
「你在水下，向上望去，看到一雙雙眼睛，死不瞑目地望著你，你見過嗎？」
然後在馬上晃悠了一下。
今天的張遼有點奇怪，欲言又止，似乎總是想說點什麼，但又不知從何開口。
「你看看你的手，」她一隻手拎著韁繩，另一隻手指了指，「這樣冷的天氣，如何全是汗？」
「文遠同我是微寒時的好友，」她說，「你必定是新來主公麾下，心中有些緊張了吧，其實不必如此，主公他是個——」
自他認字時起，他便認得狼煙。
……考慮到陳氏也是徐州大族，她還得想一下，這是哪個陳從事。
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尷尬。
……張遼和圖書和她互相看看。
她策馬向前，向著已經跑過來的馬場的僕役而去。
……她這文盲就得仔細想一下，陳群到底在說個什麼。
「……為何？」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將軍這是采蘩去了嗎？」
於是那個青年將軍終於理解了她的話，他的眉毛重新舒展開。
「將軍！陳從事等在府中，有急事來尋將軍！」
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主公有信給你，」他自袖子里取了一封信出來，遞給了她，「要你與我同回下邳。」
「懸魚如何看我？」
又過了一會兒，張遼自己從懷裡抽了一塊細布出來，胡亂擦了擦手。
「文遠最近受傷了嗎？」
不，這些還不夠。
在他尚未出生時，鮮卑就不斷侵入并州，劫掠并州，大漢王師數次想要自雁門出擊，反攻檀石槐，卻次次不能戰勝那個強敵。
有些細碎的頭髮自張遼的面龐上向後拂過，將那張年輕的面容完整地顯現出來，從額頭，到鼻樑，再到颳了鬍鬚的嘴唇和下巴。
嗯嗯嗯嗯，文遠就很省心，子義當然更省心，田豫自從一棍子敲回來之後，更是從來沒有不省心過！
「嗯，這個也算不治行檢嗎？」
「那懸魚作何想？」
「……為何？」
眼睛也瞪大了。
「但他們也很不錯啊，」她說，「比如說陳子庸，他幫了我不少忙，還有糜……」
「你見過……」她斟酌了一下，「被戰爭改變的人嗎？」
「那個不行。」
儘管已經上岸幾天，但這些暈船的可憐動物看起來還是有點暈暈乎乎的。
因為那些在她夢裡的人再也不能復活，但這世上m.hetubook.com.com還有更多的生者。
「不錯。」
所以，她也會被戰爭改變嗎？
「沒有戰爭之前，你是什麼樣的？」
「……漢人？」
「你是想說點啥嗎？」她忍不住了，決定開誠布公地問一問。
「見過在長安市廛前排著隊，等待被斬首的百姓嗎？」
「我不曾經歷過『沒有戰爭』的太平年景，」他微笑道，「自我懂事時起，雁門便連年戰火，從不停歇。」
「為何不行？」她說，「給我造幾匹小赤兔來為什麼不行！」
「要早這麼說，」她有點懊悔地說道，「我留下呂將軍那匹赤兔……」
「他們想要與我結親，我自然知道，」她說，「但我不願嫁人。」
「『若是』什麼？」她好奇得甚至有點發急了，「你繼續講下去啊。」
但她現在完全不是那幅模樣。
那些被開膛破肚的男人，那些衣冠不整地死去的女人，以及在敵人離去很久后，還能從井裡，從牆下，從田野間看見的屍骨。
他不是「被戰爭改變」的人，他是在戰爭中成長起來的人。
「……長文啊，你究竟何事尋我？」
這個相識多年的老友的表情像是被人照臉來了一鎚子似的。
【我就想看看，你能傻到什麼時候，】它說，【或者他能挺到什麼時候。】
……然後她理解了，她應該說「不，我是同文遠去看馬了。」
張遼的身體又僵了一下。
「懸魚這裡有事要忙，」張遼嘴角一翹，「我先回營了。」
陳長文的胸膛似乎起伏了幾下，終於平息下來。
台階下的青年將軍好像終於又有點開心的樣子，「我去尋hetubook.com.com
國讓便是。」
……看起來確實有點年輕，彷彿還有點委屈。
張遼飛快地看了她一眼。
他張了張嘴，正準備回答時，府里的隨從跑了出來。
即使是在青州之戰時，在千乘城上抵抗袁譚的冀州軍時，她都是強大而鎮定的。
中平五年，休屠各胡攻殺并州，并州刺史張懿殉國。
她騎在馬上，頭上束了一條頭巾，身上也未著戎裝，除卻背後的箭囊與長弓，以及腰間長劍之外，與年輕文士無疑。她的面容清瘦而平淡，談笑時自然極了。
「……我說得不對嗎？」
她左右看看，也跟著讓馬兒走得慢一點。
她終於聽懂了。
他這樣說的時候，恰逢土路起伏，於是那個身體也跟著從馬上顛簸了一下。尋常騎馬時遇了起伏坎坷，盡量將上半身前傾就是，但張遼卻將上半身挺得直直的，結結實實挨了這麼一下。
城外那一處馬場遠遠地從一片丘陵后顯現出來，張遼勒住了韁繩，放慢了速度，身後的隨從們也跟著放慢速度。
似乎是因為晃悠了這一下的緣故，他的馬離她更近了。
她的目光放得很遠，像是在看遠處的馬場，又像是在看比馬場更遠的地方。
「……為何這樣問？」
陳群那張雪白的小臉一瞬間好像發青了。
在看馬的問題上，帶一個張遼真的可以解決一切問題，這位也算出身并州世家的武將可以通過拍拍打打，再掰一掰這些動物的牙口，一個個估出它們的年歲性情，哪些只能當駑馬，哪些可以考慮當馱馬，哪幾匹可以當戰馬——和圖書哦這個大傢伙真氣派，比你們徐州的小矮馬強多了，留著當種馬吧！
「你見過嗎？」她問，「在白天，或者是夜晚的夢裡？」
張遼忽然意識到，陸懸魚不需要他的回答。
袁術僭號，自稱「仲家」，置公卿百官，郊祀天地。天子降詔，要宗室諸侯共討逆賊。
「你自然是與他們不同的。」她尷尬地說道。
那種奇怪的氣場一瞬間變得柔和下來。
「見過城下堆疊起來許許多多，腐爛發臭的屍體嗎？」
戰爭再也無法改變他。
【……感覺到什麼？】
張遼又看了她一眼，這次不是「飛快地」看，而是慢慢轉過頭，慢慢地看她，看到她閉嘴，再重新將頭轉回去。
「那麼，漢人呢？」
……好像有點不對勁。
張遼飛快地看了她一眼。
他遲疑了一下，「我見過。」
這一批馬是從遼東運來的，經過風浪顛簸，用船運到了北海，這就很了不得。
但紀律委員板著個小臉問，她憑啥要好聲好氣地回？
這名并州武將的眉毛不知何時，悄悄皺了起來。
「好，那些馬——」
「他們幫你，原為了要你選他們做夫婿的。」他的聲音裡帶了一絲怪異。
張遼的氣場一瞬間又奇怪起來。
早春的寒風吹拂著面龐，城外有少男少女拎了紙鳶嬉戲跑過。
他的眼睛望向前方，並沒有看她，聲音聽起來平平淡淡，也沒有什麼問題，她認真聽過之後，又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然後放心了。
「懸魚記得我是微寒時的好友，我就放心了，」他忽然說道，「我原本也覺得自己比那些徐州世家送來的次子好些，至少懸魚和劉豫州用了三千和圖書頭騾子換了我來。」
他的心腸在這樣的世道里被反覆鍛打，變得堅硬。
在府中等候的是陳群，今天的紀律委員看起來還是一臉冰清玉潔，頭上束了小冠，身上是墨藍細布直裾，很不淡定地在廊下轉來轉去。
「你以為軍中為何多興酒樂？軍中之人，大多如此，你心性高潔纖細，自然想的更多，你若是……」張遼最後將目光移開了，聲音忽然也低了下去。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語調似乎變得有些幸災樂禍，【不，什麼也沒有，一切都很正常。】
見到張遼送她回來，紀律委員看起來更不淡定了。
自他習武時起，他便見過被胡人劫掠過的村莊。
「你見過排著長隊，很長很長的隊伍，漫長，沒有盡頭，自雒陽攜家帶口，一路去長安的百姓嗎？」
熹平六年，檀石槐大破漢軍，并州軍傷亡慘重。
「你為何不回答？」
春天還沒有完全到來，黃河還在凌汛期里，大塊大塊的冰凌堵塞河道，因而黃河兩岸的百姓多受其災。
「你看見的那些敵人是胡人。」她說。
其餘隨從非常有默契地留在身後十步開外，保持在一個既聽不見他們說話，又能一夾馬腹就趕上來的距離里。
一個已經在戰爭中蛻變，在戰爭中淬鍊出的將軍，早非昔日模樣，誰會懷疑她的內心還有恐懼與痛苦？
「……我知道的。」
「見過被那些屍體塞滿的河流下是什麼樣嗎？」她還在繼續問。
她狐疑地拆開信，然後一瞬間就被驚呆了。
「……何事？」
「……我見過。」
那些自黃河南岸慢慢遷至北海的百姓還沒有完全安置下來，新的戰爭就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