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千里駒
第十八章 田忌賽馬·第三局(上)

「八百騎足矣。」
幾名老將一一出帳,帳篷里霎時便冷清下來。
【我被你的冷笑話逗笑了。】黑刃冷冰冰地說道,【但我必須提醒你,如果你失敗了,你的美德與名聲都會變成笑話,變成天下人的笑話,甚至是傳誦千年的笑話。】
她不過是劉備手裡的一把刀,士族看在她的地位與下邳陳氏的面子上可以勉強接納她,但不會真正尊重她。
但她聽到這樣嚴厲的警告時,忽然也被逗笑了。
陸懸魚最後還是將竹簡丟給親兵,要他們收起來,至於孫策的使者……孫策沒打算收到什麼回信,因此使者遞過來信之後就跑遠了。
「伯符兄。」
對於這個時代的底層百姓來說,忙時吃干閑時吃稀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需要做體力勞動時,多吃點飯,不需要進行什麼體力勞動時,少喝點稀粥。
但如果她勝了呢?
只有徹底擊敗劉備,然後擊敗劉表,他才能徹底掌握住江東。
他們在向著她呼喊,向著她哭泣。一邊哭,一邊向她叩首,大聲地祈求她能夠得勝而歸。
「我與文遠繼續北上去合肥,」陸懸魚說得更明白了一點,「你留下。」
孫策的優勢在陸地上嗎?顯然不是。
太史慈的眉頭緊緊皺著,帳篷里一時靜極了。
「是!」
她踩著這樣泥濘的空場,一路走回到帳篷前時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
【儘管我見過許多種生物——我是說,不是人的那些生物——它們具有不同的特質與習性,但你仍然是我所見過的各種生物中最奇葩的一個,】黑刃這樣說道,【你能解釋一下嗎?】
她上馬時踩了一腳那個進化得還不怎麼方便的軟馬鐙時,差點就因為腳下滑膩膩的軟泥而摔倒。
【……美德與名聲?】
她忽然一個激靈。
一個活生生的聖賢!有多少人會追隨她?!
張遼回答得十分果決,「若說奪取合肥,我去便是。」
太史慈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嘆了一口氣,「將軍若須援手,便遣人來此報信即可。」
而士兵在長途跋涉時,是每一天都必須吃飽飯的,作戰期間吃得尤其多,不僅要吃飽,還必須吃好,沒有酒肉怎麼能提升士氣?
「辭玉將騎兵交給我就是,若不能勝,我願受軍法。」
身側就是一攤濃重的血泊,在其中能映出他那一身的狼狽相。
這個時節別的不怎麼樣,對於那些擅射的騎兵來說有個好處,就是每到安營紮寨時,他和圖書們可以出門去打獵。
他此刻可以大聲奚落嘲諷陸廉,是因為此時勝負未分。
到那時,無論她到了哪裡,那些世家大族都會爭先恐後地登門拜訪,想要與她交好!
張遼看了她一眼,噗嗤一笑。
「我要你領東萊兵沿歷陽一帶巡邏,驅逐山賊,再將流民送回廣陵。」她說。
「那我一定不能失敗。」她的笑容須臾又消失了,臉上染上了一層霜雪般的寒意,「因為它不該是一個笑話。」
孫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復又睜開。
但斥候的報告還是讓他們吃驚了。
……跑就跑吧,留下來她還得忍不住打他一頓。
張遼的聲音並不洪亮,也不激動,他彷彿只是在平平淡淡敘述一件事,類似「這肉熟了,該吃了」一般。
「那也不必……」她趕緊說道,「但是我總得留些親隨和斥候在身邊,所以只能交給你……」
她接過來捧在手裡,咬了一口鹿肉,也嚼不出什麼滋味,但還是含含糊糊誇了一聲手藝好。
張遼一隻手拿了短刃,另一隻手正準備切肉時,便見她來了。
「將軍此舉,是為了這些流民?」他追問了一句,「將軍且三思啊!」
「我軍仍有萬余,」他彷彿說給自己聽一般,聲音又清又亮,還帶著一股少年人的執拗,「以逸待勞,遠勝陸廉!」
他到底還是錯了。
「將軍妙計,」黃蓋也大加讚賞,「兵不血刃,便令陸廉自損一半兵馬!」
「孫策來信?」
那柄無形物質的神兵,終究是他親手交在了陸廉手中。
「將軍可高枕無憂了!」
「要是咱們被困在城下,你就去巢湖上撈點魚來烤吧。」
但現在不同了。
如果一位將軍在一場惡戰面前不惜損失掉自己一半的兵馬,不惜將自己的軍糧也貢獻出來,只為了保護一群比泥土還要卑賤的流民——如果這名將軍竟然在接下來的戰爭中取得了勝利,而這樣的事迹傳揚出去——那麼天下最刻薄傲慢的士族也不得不在她的名聲面前低頭!
【……啥?解釋那些百姓為什麼需要救助?】
江東世家看他是蟊賊,豈不知世間以德行聞名的高士聖賢皆是蟊賊!
就如同孔子有了聖賢之名后,誰還會在意他是不是庶出,是不是「野合」生出來的兒子!
清晨的軍營還有些泥濘,但士兵們已經在軍官的吆喝下起床,忙著打水生火,埋鍋造飯。
【你能獲得什麼嗎?m•hetubook.com•com】黑刃的聲音在腦子裡十分尖利,如同刀尖劃過玻璃表面,【我看到了你的付出,你獲得了什麼嗎?】
那張劍眉星目的臉一下子就呆住了。
奪一城一地,算得了什麼?只要劉備依舊是位於北方的強大諸侯,他時時刻刻都可以南下侵擾。
張遼率領的騎兵已經出了營,正等在林間,她深深望了一眼這些人,而後便調轉馬頭,策馬而去。
就比如說——人人都能肆無忌憚地嘲笑宋襄公愚笨,不過是因為他輸了泓水之戰。
火光映照出那張熟悉的面龐,上面沒有一絲一毫調笑的意味。
宗室也好,朝廷也好,四世三公的袁氏也好!
因此孫策的倉庫不在合肥,而在巢湖旁。
她抿抿嘴,笑了笑。
他在江東殺得人頭滾滾,吳郡的那幾大世家仍然各懷心思,一次又一次地反抗他!
當這支軍隊啟程時,陸懸魚留下了三千名東萊兵,配套的數千名民夫,以及相應的物資。
這樣的名聲適合給一個軟弱無力的文士,而不適合給陸廉這樣的將軍。
孫策坐在那裡,愣愣地看著斥候。
若是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干他一票,吃喝什麼都有了!
「將軍此為何意?」
「我已經認真想過了,」她微笑了一下,「留子義在這裏,我是放心的。」
……但有個問題。
那聲音確實太大了,引得太史慈無意地往外看了一眼,而後他忽然清醒過來了。
他那時以為陸廉會狼狽地將自己那些所謂寬仁愛民的外袍撕掉,露出一個與他一樣冷血的內殼。
太史慈一下子就清醒了,旁邊的張遼也一下子就清醒了,四隻眼睛都在炯炯地盯著她。
但眼睛下面又立刻沖洗出兩道痕迹。
「文遠難道想用騎兵攻城嗎?」
陳到收拾殘餘不足千余的殘兵,向北與關羽匯合去了,但亦留下斥候去廣陵報信,途中被她攔下。
孫策那姣好的面容因為沉浸在自己的可怕思慮中而逐漸扭曲起來,但他絕不能承認他嫉妒那個陸廉,那個未來的,只靠名聲就能令世家拜服的陸廉。
「兵以勝為功,似她這般,枉為天下笑談!」
「我可以去拿巢湖,」她思索了一會兒,「聽說那裡由呂范把守,那人是孫策親信,極受他的信任不假,但我斷然不信他能勝過我。」
「現下又落入孫策之手。」
「你不是說要去巢湖上撈魚嗎?」張遼笑眯眯地望著她。
誰會尊重一hetubook.com.com把刀?誰會尊重一把看起來幾乎沒有自己想法,因而名聲不顯的刀?
孫策抬起眼望向自己的好友時,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他那雙平而長的眉毛深深皺了起來,平靜而憂慮地注視著孫策。
在決戰中擊破關羽,這才是孫策的目的。
「嗯。」
「自然是勝不過辭玉的。」張遼很肯定地說了一句。
……當然,這種決斷想不被吐槽是不可能的,黑刃就立刻表達了它的不理解。
陸廉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士兵牽了馬過來,她走到營中的空地間騎上馬,準備下令兵馬開拔時,許多流民慢慢地聚攏了過來。
她有武力,有兵馬,有半個青州,有劉備全心全意的支持與信任,如果讓她得了這樣的名聲,她在合肥待上幾日,江東的士族都要大包小裹攜家帶口地奔到合肥去!
這不是在發問,這是破防了,在罵人,於是她假裝沒聽見。
周瑜帶了一分憂慮的聲音將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誰能對這樣德行堪比古之先賢的人再有什麼不敬之語?!
……就真的很嚴肅。
孫策自己親手將「德行」這東西交在了陸廉的手上。
中軍帳內,程普黃蓋等一行武將,再加周瑜,都在這裏。
並沒有「拔寨」,這座營寨留給了這些流民。
「但我只帶了三千兵馬,若我攻巢湖,孫策立刻便來援救,我如之奈何?」
【不,】她說,【我是為了再也看不到這一幕。】
這貨之所以能竄來竄去,不過是因為他熟諳水戰,船舶甚多,後勤運糧一應事務皆走水路,自長江至巢湖,極致絲滑,羡煞陳登。
「月余間兩番攻佔,任憑如何堅城也該殘破得不像樣子了。」她說,「我倒是不怕攻不下,只怕沒有糧食,守不住。」
「嗯,」她說,「不值什麼,我倒是有件事要子義你去辦。」
「將軍在這裏?」
幾個武將互相看了一眼,程普便微笑了起來。
「將軍此役絕不能輸給陸廉。」
「孫策小兒在江東蘆葦叢中待得久了,竟將那等雞鳴狗盜之事當做手段,」張遼笑道,「今番正該令他識一識天下英雄!」
「……也不至於就怕了。」她說,「那城原本是袁術的,月余前被二將軍攻下。」
孫策就坐在這麼一段已經坍塌的城牆上,一口一口地邊喘氣,邊往下望。
【你是為了看到這一幕,所以才這麼做的?】黑刃冷冷地問她。
陸廉的行程和舉動對於他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說都是十分重要,需要再三斟酌思慮如何應對的事,馬虎不得。
此刻的孫策看起來頹唐極了,狼狽極了,但他一點也不在乎。有了合肥,他就可以掐住關羽的脖子,就可以進一步尋求一場決戰。
她出身卑微,劍術高明,但既無才學,又無謀略,即使以「列缺劍」而聞名天下,世人不過將她視為一個劍客,一名勇將。
孫策抬起頭,正看見程普一步步走上來,「有斥候自歷陽而歸。」
陸廉也好,劉備也好,愛民不就只是個用來嘴上說說的玩意兒嗎?!
天色有些晦暗。
等到關羽得知消息時,什麼都已經晚了。
「將軍,陸廉領三千步兵,一千騎兵,皆為本部兵馬,向合肥而來。」
「他們,他們被她留在歷陽,護送災民去廣陵了!」
因為周瑜的臉上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笑容。
天底下用這種把戲給自己博取美名的小人何其之多!難道在死生之地,存亡之時,他們還能不拋棄百姓嗎?!
孫策輕輕地點了點頭,「我絕不能輸給她。」
但他不會認錯,更不會認輸。
「三千?」孫策重複了一遍,「還有三千東萊兵呢?」
「便是合肥陷了,也得吃飯。」他說,「快嘗嘗,這是我親手烤的鹿肉。」
合肥陷落的消息傳到軍中時,陸懸魚正在穿過界山口,距離合肥便只剩下百里之遙。
能打到什麼玩意兒全看運氣,最多的可能是雉雞,其次是野豬,再然後也許會在林間尋到一兩頭小鹿,但那些食肉的野獸就不太好尋到了。除非她獨自一人進山裡去找,否則這許多弓兵進山「就食」,人家早就夾著尾巴逃到不知哪裡去了。
【解釋你為什麼永遠,永遠,永遠要將自己陷入被動與劣勢之中?】黑刃冷酷地質問,【你明明有足夠的兵力,為什麼還要做出這樣愚蠢的決定?】
還有一個人沒有走。
但是那些抱著孩子的流民,攙扶老人的流民,拄著竹竿的流民,就那樣一個接一個地俯倒在泥地里。
這是他打下來的合肥,腳下是他自江東帶來的兒郎,他們跟隨他吶喊衝鋒,沒日沒夜地攻了三天的城,終於將合肥打了下來。
因此軍隊的糧食消耗比普通平民要大得多,而這場針對袁術進行的戰爭中,考慮到軍隊無法在當地獲得補給,消耗與浪費掉的糧食更是達到了一個驚人的數字。
「……八百騎?」
「嗯。」
「合肥已失,不能指望吃合肥的軍糧了www.hetubook.com.com,」她說,「咱們得想個辦法。」
那個地面還是很泥濘的。
他們的臉上立刻滿是泥濘,因而再也看不清表情。
「天氣炎熱,容易引發時疫,」她說道,「須得子義多關照些。」
於是這個俊美而疲憊的青年從胡床上起身,長吁了一口氣,望向黑雲黯淡下,遍布血跡的這座孤城。
若是太史慈在,她可以令太史慈伏兵在路上,誘孫策入彀,但現下太史慈被她留在歷陽——
這東西在亂世看起來是極其無用的,但如果遇到了合適的環境,它也會迸發出光華耀目的可怕力量。
沒睡幾小時的太史慈和張遼已經爬了起來,睡眼惺忪地望著她。
孫策的臉上綻放出一個笑意,「不錯,今日攻城辛苦,傳令下去,以牛酒犒賞三軍!」
剛下過一場雨,但是不大,眼見著又要下一場雨,因而悶熱得緊,斷壁殘垣間到處都有什麼東西忙忙地爬出來,是搬家,是捕食,或者是單純想要透一口氣。
有老人從帳外走過,小心地同士兵攀談什麼,那個老人聽力不是很好,因此士兵只能大聲地回答他。
火星迸開,一陣炭灰向上翻湧,引她難耐地眨了眨眼。
在收到這個消息之後,陸懸魚立刻來尋張遼。
他就是要打碎這些可笑的名聲!
但如果他贏了呢?
「辭玉怕了?」
……因為他為了能讓江東士族低頭,殺了那麼多人啊!
只有他徹底將江東握在手裡,他才能將目光看向中原大地。
想到這裏時,孫策應該很得意,但他的大腦已經被這場鏖戰完全佔據了,即使剩下的劉備軍由陳到率領,已經撤出合肥,孫策依然無法放鬆下來。
當然,大家跑來跑去時都很有默契地繞開了低氣壓的將軍,任由她在那裡將竹簡捏得快要稀碎。
因為輸給她的後果……是他無法承受的。
她心算了很久,計算出一個粗略的數字,如果這三千士兵不再前進,而只是留在江都附近進行一些小規模任務的話,足以省下萬餘人的糧食。
明光錚亮的銀甲上插著幾支箭矢,頭盔被一個守城士兵打落,髮髻散落下來,沾上了腮邊的血。
他能想象那些人放棄故土,跑去投奔陸廉的場景嗎?
最近因為流民四散,村鎮凋零的緣故,野獸們又漸漸大著膽子跑出來了,因而現下她拿著戰報發愁,但士兵們卻還沒挨餓,甚至還能支起個烤架,滿懷期待地盯著正在滋滋流油的食材。
「如此不過宋襄公之仁,如何作將軍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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