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離開沼澤地之後，他還需要四處去砍伐樹木，由軍中的工匠與民夫製成雲梯車和攻城槌，與此同時，還要將整座城池包圍住——否則軍隊在西門攻城，守軍從東門衝出來，不必殺人，只要對著那些龐然大物放一把火，也夠攻城軍隊血壓暴走的。
「他們為什麼要來我們這裏？！」那個孩子在哭聲中，還在斷斷續續地問問題，「他們為什麼要殺了我阿母？！為什麼要劫了我阿耶和阿兄？！為什麼要燒了我們的房子？！」
陸懸魚先關羽一步啟程，她要向北去，圍攻于禁。
「那，那就好，」他抹了一下花貓似的臉，「將軍，你明天要繼續往北嗎？你們是在路上打仗嗎？」
大家都在急行軍，不僅于禁和太史慈的兵馬沒辦法修整出一個安全可靠的營地，她這裏也是一樣，只能用車子將營地圍起來，再砍伐樹木，綁些簡陋的鹿角擺出來。
「繼續趕路吧，」她平平淡淡地說道，「還有，取些乾糧，放在那塊殘碑上。」
為了公平，那些東西基本都被切得稀碎，未必能漂在湯鍋的水面上，因此士兵們無師自通地都學會了「輕撈慢起，勺子沉底」的技巧，見到水滾了一滾，立刻便急不可耐地捧著自己的破碗準備舀湯喝。
「不要去追了！」她忽然喊了一聲。
那雙因為幾天沒吃什麼東西，因而凹陷下去的眼睛在悲憤地盯著她，等待她說出點什麼來。
那些輜重都留給了關羽，連帶從這片沼澤地里運出物資的艱難任務也交到了關羽身上，但這比起他接下來要面對的事幾乎也不算什麼。
「阿耶和阿兄被捉去了城裡，」小孩子立刻說道，「聽說那裡httｐs://ｗｗw•heｔuｂｏok.ｃom•cｏm需要人做工！」
「那裡有人。」
於是她立刻就明白了。
她站在河邊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轉過頭去。
「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事了，」她安撫地說道，「等我們打敗他們……」
太史慈儘管落於下風，卻始終維持住了陣線，因此于禁也沒有太好的辦法一口氣攻破，只好暫歇一步。
……似乎這種期望落空了。
將兩條腿從泥淖中拔出之後，士兵們扛著旗，拎著刀，默不作聲地跟著她走上了林間的土路。
傅士仁就是見到佯攻的兗州軍，腦子一熱，沖了出去，於是人也丟了，城也失了。
遠處有樹葉在風中搖曳，近處有流水潺潺而過，只是無論遠近，附近都再也沒有什麼人家。
有個瘦瘦小小，一身泥巴的身影從碑后躥了出來，瘋狂地奔著田野深處而去。
「真的？！」
現在他們重新來了這麼一把，唯一的期望就是于禁和傅士仁一樣不堪一擊。
這是曹操的軍隊遲遲沒有完全合圍下邳的原因之一，而此刻這種困擾同樣出現在了關羽和陸懸魚的面前。
於是騎兵也暫時地沉默了。
但待兵馬走過，他悄悄返回來時，看到有鳥兒在那塊碑上落著，似乎在啄什麼東西。
他們走得很遠，但離戰場還有二十里時，天還是完全黑了。
比起士兵，她這裏的伙食自然好了許多。
失去了這個戰鬥夥伴之後，陸懸魚變得更加謹慎小心，也更加註意四周的動向起來。
「……將軍？」親隨策馬正準備追趕，聽到她的聲音，連忙又跑了回來，「行軍途中遇見不明身份之人，原本便該帶回詳m.hetubook.com.com查，以防有間，將軍何故放了他？」
斥候給他們帶回來了消息，不算很好，但尚可接受：于禁的五千精兵結成半圓陣，已將她交給太史慈的士兵圍住，但夜裡兩軍無法打仗，因此只能各自紮營休息，沒時間挖壕溝，就簡單地用車子擺成防禦工事，搭起帳篷，枕戈待旦。
在這個時代，這個人的名聲並不算壞，她想，他並不嗜殺，他殺死的，僅僅是那些他認為應當去死的人而已——至於那些人是不是一輩子辛辛苦苦守在田裡，老實巴交耕田種地，養活父母妻兒的農人，他們有沒有自己的人生，他們想不想這樣悲慘地死去，于禁並不在乎啊。
「阿母呢？」
那個孩子不知道怎麼說下去，但兩道沖洗了臉龐的淚痕比什麼話語都清晰。
她伸手指了指幾十步外，一塊裂成兩段的山神碑。
……當然，就算是掌握了多高明的舀湯技術，其實也撈不到多少就是了，但一碗熱湯還是足以驅散行軍途中的疲憊與勞累。
「追上他！」那個孩子有點神經質地重複了一遍，聲音尖利極了，卻仍然抖得厲害，「追上他！」
小男孩似乎聽不懂這樣的排比句，但他仍然被她認真的態度說服了。
「往東北去二十多里，有個泥沱林，將軍得小心點！」
「他們就再也不會來了？」那個小男孩大聲嚷道，「我聽說他們已經來了三次了！」
因此陸懸魚沉默了很久。
營地里十分嘈雜，但只要走出去，立刻就能感受到幾乎令人窒息的安靜。
「你的父母呢？」她問道，「他們在哪裡？」
可那到底是一塊餅子，擦乾淨了，掰下來吃一小塊，剩下www.hetubook.com.com的藏在懷裡，他能吃好幾天呢！
她點了點頭。
那個髒兮兮的小腦袋從石頭後面小心地探了出來。
天已經完全黑了。
「先紮營休息一下吧，」她這樣說道，「至於如何退敵……我得想一想。」
她盯著這份頂級的伙食發了一會兒呆，決定還是出門走走，四處巡視一番，找找胃口。
小男孩還在那裡絮絮叨叨地講著「本地鄉下人才知道的冷門地理知識」，她一邊注意地聽，一邊思維發散了一下——
「是的。」
這些問題其實都可以用「堅壁清野」來回答，于禁不想在淮安城附近留下任何能為敵軍服務的平民，不想留下任何攻城也許用得上的材料。
儘管紮營，但兵士們還不能休息，他們要支起帳篷，要打水，要撿柴，要四處尋些野菜野果回來——軍中自然是有糧米的，但副食稀少，只有鹹肉與乾菜，吃起來只能說勉強果腹——要是運氣不錯，再能打兩隻傻乎乎的錦雞回來就更好了，打不到的話，在林間摸到一窩錦雞蛋也成啊。
「咱們已在徐州了，又是奔著于禁去的，」她說道，「于禁心明眼亮，豈不知提防咱們的動向？他自兗州而來，必不可能隨軍帶上一個稚童，更不可能收買這麼一個本地的稚童。」
她忽然勒住了馬。
她同樣也沒有帶太多輜重。
「那裡遠看是林子，長了不少樹，其實裏面都是泥地，可深著呢！幾年前陳庄有人往那邊去探親，孩子貪玩，跑進林子里，據說就陷在裏面，找不到了！尤其早起還有毒瘴，嚇死人了！將軍，你得多留心……」
「他們再也不會來了，」她說道，「如果兗州人想來徐州，他們要放下兵器hetubook.com.com，要和和氣氣，像你的鄰人那樣，像那些走在鄉間的貨郎那樣，像一個大漢子民對另一個大漢子民原本該有的態度那樣，我們才允許他來徐州。」
只要于禁被攻破，那麼守城士兵必然士氣大跌，淮安城便可以不攻自破，重新回到他們手裡。
「那將軍為什麼不去攻城？！為什麼還要北上？！」
「我知道了，」她溫和地說道，「過幾日淮安城就會被我們奪回來，你阿耶和阿兄都會回來的。」
「你怎麼膽子這麼大呢？」
一隻烤鷓鴣，外加幾隻鷓鴣蛋，一碗菜湯，還有一塊麵餅。
親隨一夾馬腹，馬蹄輕輕巧巧抬了起來，踏進了已經荒蕪田野間，隨之而起的便是一聲尖叫。
「害了你全家的人在北面，」她說道，「我得帶著我的士兵追上他。」
……這其實不算什麼很新鮮的招數，尤其是于禁不久前剛剛用過一次。
那個孩子從小聲嗚咽，忽然變成了一種想要壓抑，卻無法壓抑住的號啕。
「你看這沿路的景象，」她指了指遠處那些戰爭來過的痕迹，「便知了。」
「……什麼東西？」
這些士兵們忙忙碌碌地支鍋燒水，將那些簡單洗洗涮涮的食材一股腦地扔進去，然後就專註地盯著熱氣騰騰的湯鍋，那裡面什麼都有，有蔬菜，有野果，有肉乾，有鳥蛋，還有足夠一隊人吃的一隻錦雞。
「于禁必定也知曉了將軍將至，最晚明晨，必將興兵急攻，」這個張遼麾下的騎兵用一口并州風味的普通話說道，「因此張將軍請將軍示下，當如何退敵？」
那張泥潭裡滾過的臉愣愣地看著她，嘴巴張開了一會兒，嘴唇哆嗦著，「我阿母……」
其實他不清楚這到底是什麼人的兵馬
hetubook.com.com，他不識字的，因此騎兵一過來，他就飛快地跑掉了，他慌得了不得，幾天沒吃什麼東西，原本就怦怦亂跳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坐在石頭上，聽著這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有點緊張，因此話格外多，也格外找不到重點的嘀嘀咕咕。
他在家中排行老大，因此可以稱他為大郎，但父母更喜歡稱他為阿熊，啊呀，他總覺得自己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可是還是會因為編不好草鞋而被阿母罵……
她騎著戰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面，黑刃背在身後，仍然安靜沉睡。
那是懼怕嗎？是仇恨嗎？那裡面有欣慰，或者是期望的淚水嗎？
「嗯，嗯，」她不準備說很多，只是點點頭，「大概是在路上打仗的，但也可能在路邊打仗，這都不一定的。」
有不知哪裡的樹葉飄落下，被風卷了過來，漸漸地堆積在了路邊，士兵們踩過的時候，那些或蒼白，或金黃的葉子便在一雙雙草鞋下發出了沙沙的響聲。
田野間很難藏住什麼伏兵，農人的草屋多半也已經被焚毀，有些房倒屋塌，於是慈悲地掩蓋住了主人家的屍體，有些房梁過於結實的，於是透過空洞洞的窗子還能看到裏面飄飄蕩蕩的人影。
那座被于禁挖出了五丈寬壕溝的淮安城也一併交給了關羽，但眾所周知，輜重主要是帳篷、日用品、糧草等，那些數丈高的攻城器械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隨行帶上，翻山越嶺，挑戰沼澤濕地的。
他們因此才不得不制訂這樣的計策，要誘于禁出來。
「為何不能？將軍……」
那幾隻鳥真是討厭極了！這個孩子嚷嚷道，將軍賞他的餅子被它們吃了小半塊不說，還在上面拉了一泡鳥屎，呸呸呸。
于禁呢？他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