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千里駒
第五十二章 踏碎天道

他犯了一個錯,但他坦然地接受了因這個錯誤而陷入的困境,並且極其努力地企圖從困境中逃脫出來,甚至不放棄翻盤的可能。
有個北面戍邊歸來的騎兵這樣教過他:你用力地去拉扯韁繩,迫使馬兒抬頭,再抬頭,它便會後退著地,人立而起。
他這十數年的戎馬生涯並非一蹴而就,但于禁很注意學習,無論他在什麼位置,他既刻苦攻讀兵書,也會認真聽取那些老革的經驗之談。
「天道在我!」
當於禁察覺到自己陷入陷阱,他幾乎一點也沒有表露出慌亂。
於是連護衛于禁左右的親衛也忙不迭地舉起長牌,欲護大纛時,在這片混亂旋渦中心處的于禁一瞬間卻把什麼都想明白了。
那些士兵們艱難地在沼澤地里步步後撤,這並非一件容易之事。
【我以為你很喜歡下雨,因為下雨就要打雷,尤其是在這種狂風大作的時刻。】
當這樣的聲音響起,身側士兵慌亂不堪,忙忙地去護這面大旗時,陸廉的箭已經如流星般飛了過來,第一箭釘穿了一名護在旗下的牙旗兵頭顱,一片混亂中,第二箭又至,正中旗杆!
顯而易見,這片林地也在她的計謀之中——他竟然不熟悉這裏的地勢,令自己缺少戒備地陷入到這樣的困境之中。于禁心中閃過一絲這樣的懊惱,但這絲懊惱很快被他拋之腦後。
如果她的兵馬在這裏折戟沉沙,關羽又如何在抵擋于禁與城中守軍的同時奪回淮安城?
他的目光穿過了無數士兵,他麾下的,或者是陸廉麾下的,穿過了那些昏暗的樹木與枝葉,視線最終仍然落在了那個人身上。
儘管持https://m•hetubook.com•com軍嚴整,以法御下,甚至看起來很有些高高在上的莊嚴風度,但于禁出身並不高貴。
士兵們的衣衫被打濕了,連同他們包紮好的細布繃帶,他們手中的長矛短戟,一併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風雨打濕了。
——那個神射手正是陸廉本人。
但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風雨之下,這二百余里似乎突然化為崇山峻岭,無可觸及。
于禁從未遇到過這樣的生死關頭,但他心中仍然牢牢記著這句話。當對面的主帥鬆開手,滿弓便化為了一道流光,帶著破開空氣的清鳴,筆直向他而來時,這個中年男人一瞬間狠狠地勒住了韁繩!
「天道在我!」他大吼道,「這風雨便是明證!」
而維持這股士氣的根基,便是那個站在車上,第三次拉開強弓的女性統帥!
如果她不能在這裏擊破于禁,她要如何對那個孩子說,這世上是有公道,有天理的?
她被這樣一枚雨珠砸在了額頭上,愕然地抬起頭時,遮蔽住她頭頂的葉片猛然間搖動起來!
那些士兵的戰鬥力的確已經大幅度下降,但他們的士氣並不低落,他們儘管撤退,但仍然一伍一什地互相拱衛,並肩作戰。
她的第三箭不能取他性命,似乎也並不令她氣惱,她自那輛陷入沼澤的馬車上跳下來,步履十分輕巧地融入了林中,與她的士兵們混在了一起。
親衛們大驚失色地重新轉回來援救他時,于禁正轉過頭去。
因此當追星趕月般的兩箭都奔著那面大旗而去時,于禁身前的親衛也不免慌亂地去看顧那面軍心的象hetubook.com.com徵,就在這須臾之間,主帥面前終於短暫地露出了一小片空隙!
她的手慢慢伸向了背後。
如果她不能將於禁困在這裏,待他恢復了兵力之後,即使她能逃走,張遼的騎兵能逃走,太史慈在兩面合圍之下該當如何?
——再然後,會發生什麼事?
但主帥身後的大纛也有如此待遇,這兩者不管哪一個受到了威脅,都會令士氣瞬間崩塌。
「傳令下去!藤牌兵在前,遮擋箭矢!」他厲聲道,「其餘士兵以伍為戰,聽金鉦而動,徐徐退後,重整陣型!」
沒有了箭雨的隔絕與收割,僅僅沼澤是無法消滅一支軍隊的,因此兗州兵得以漸漸地集結起來,漸漸地恢復陣型,即使他們看起來狼狽極了,但他們仍不曾逃走,不曾退縮!
今晨決戰時,太史慈只剩兩千步卒,而他兵力兩倍於他,一旁又有虎豹騎護衛,並不懼怕張遼的并州騎兵,因此他若是不計代價,傾盡全力的莽夫,他必定已經將太史慈這兩千餘人攻破了;
陸懸魚愣住了。
不待被掀下去,于禁身手敏捷地從馬上跳下,幾乎與此同時,那匹戰馬的嘴裏冒出血沫,沒掙扎幾步便頹然倒地。
只要能到那裡去!
想要在萬軍從中射殺敵方主帥,難度不啻于登天,因為主帥身邊永遠有數十甚至上百名親衛,手持長牌,警惕地保護著他。
當弩矢自林中而出,向著那些散亂的士兵而去時,陸廉的第三支箭並沒有繼續瞄準大纛,而是微微地調整了一下角度。
他們跋涉過千山萬水,打了一仗又一仗,每一個人身上都帶著傷。
如果回到平原上,他們敵和-圖-書不過於禁的精兵,這是她所清楚的,也是他們所清楚的事。
于禁也猛然間抬起了頭,他想得與陸廉一樣快,幾乎不假思索一般,便喊了出來。
可是藤牌不過三尺見方,且又只能擋住一面,于禁想要用一面藤牌護住五六個人,哪裡護得住這許多人呢?
他出自寒門,早年濟北相鮑信招募郡兵圍剿黃巾時,于禁附從,此後鮑信迎立曹操為兗州牧,再之後鮑信戰死,于禁也就順理成章來到了曹操麾下。
面對這樣的強敵,誰能夠不動容呢?因而她的士兵在作戰的同時,似乎也都在沉默地看著她。
有了這樣的風雨,那些箭與弩矢失了准還在其次,失了力度才是關鍵!誰能在這樣風雨大作的景況下拉弓射箭?
這一場風雨雖有預兆,但她想不到,誰也想不到,它來得那麼快,那麼巧,那麼不適時!
「快護旗——!」
一個頗為熟悉的聲音自腦內響起,帶了一點驚奇,一點嘲弄,但總體來說還是十分溫和。
他們的主帥以及為數不多不曾進入沼澤的同袍,正在這片林地的入口處,同陸廉的士兵苦戰,只要到了那裡……只要走到那裡!只要爬到那裡!
旗幟也好,戰利品也好,裝了隨身乾糧的口袋也好,什麼都可以丟下!
但他心中忌憚陸廉,又漸漸起了貪念,認為無論如何他也是據城而戰,若是陸廉羸弱,他可破之,若陸廉勇武,士兵亦悍勇不輸兗州兵,他也能維持住守勢,從容後撤回淮安城下,與城中守軍合擊劉備的這支精兵;
他們想要將雙腳從泥里拔起時,總要用盡全身力氣,但與此同時,他們還必須盡量地躲在藤牌hetubook.com.com手的身後,因為林中埋伏好的弩手與弓手還在一輪接一輪地向他們傾瀉箭雨!
儘管在千軍萬馬中,于禁周身卻如墜冰窟,他清楚地意識到,他要靠自己面對這一箭。
林中漸漸地下起了雨,在層層疊疊的葉片接手之後,慢慢滑落到地面時,已經變成了一個接一個不容忽視的水珠。
因此幾乎只靠著一口氣在堅持。
他也曾身經百戰,立下了赫赫的戰功與威名,他可不是那等稍稍一詐便嚇得六神無主的庸才!哪怕是絕境,他也要走出一條路來!
「必勝!」
他們仍然在奮力作戰,但于禁身邊的士兵越來越多了。
那些士兵還在不斷地掙扎,不斷地倒下,他們渾身都是泥,渾身都是血!他們的眼珠幾乎要凸出來,嚎叫著,怒吼著,在泥淖里打滾,甚至手腳並用地向著主帥的方向而去!
他有了這樣的謀划,便以此為據,開始揣度陸廉會如何行動——她一路小心,不許敵方斥候離近打探,必定想要掩蓋些什麼,再考慮到俘虜所說,這支兵馬疲憊之極,于禁自然覺得勘破了她的計謀,並分兵上前,想要摧枯拉朽一般大破她的兵馬!他這樣想,難道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陸廉成名的第一戰,不就是在下邳城下,使三百新兵偽裝成袁術麾下五雷道徒模樣,虛張聲勢,令曹兵不戰自亂,才有機會陣斬了曹洪嗎?
而他身前的騎兵與長牌兵都已經被前兩支箭分去了心神,在這一瞬間,誰也不會回過頭來,保護他們的主將。
無論是躲過她那一箭的手段,還是之後所下達的命令,都顯出這個武將冷靜而果決的手段。
「必勝!」
于禁想了這hetubook.com.com麼多,卻不曾想到連這一層順理成章的孱弱也是陸廉偽裝出來的表象!
天色漸漸變得陰鷙起來,這片于禁所陌生的林地也變得更加危險起來。
【他既認為天道在他,風雨便是明證,那就踏碎風雨,踏碎他的天道!】
一雙雙眼睛里的火焰彷彿也經了這場突如其來的風雨,漸見黯淡。
他分兵稍稍一試,被陸廉小心掩蓋起來的孱弱便一覽無遺了!這豈不是證實了他心中的懷疑與推斷?
要麼上前一步,真刀真槍地決戰,要麼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退出這片林子,與于禁另外那兩千軍匯合!
可只要這一瞬,只要擋了這一箭便足夠了!
狂風大作。
比如說,若是騎在馬上,對面有弓手彎弓欲射,該當如何?
若是再有第三箭,這面大旗是無論如何也擎不住的!軍旗一倒,士兵們不明所以,士氣頃刻間便要崩塌了!
但那個聲音還在繼續響起,這次語氣中的溫和消失不見了,轉為了凌駕于眾生之上的傲慢與狂妄!
於是箭尖輕輕地,指向了于禁。
淮陰離下邳不過二百里,輕騎一日夜便能到達。
如果說剛剛誘于禁入彀時,陸懸魚心中稍稍有過那麼一點對他的輕視——她的確是很順遂地用少量兵力將他誘進了這片林中,並且以弩兵與主力漸取合圍之勢——此刻這點輕視也煙消雲散了。
而陷入這樣的困境中,實在是他想得太多,又想得太少的緣故。
戰馬猛地站起,將主帥的身軀擋在它身後,而後那一片光滑的皮毛便被箭矢狠狠地穿透了!一聲長長的嘶鳴自這匹雄壯的戰馬胸腔中迸發開來,隨之那匹戰馬兩隻前蹄落地時,身軀便再也站不穩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