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被冷落在監牢里,每天吃兩頓粟米飯,喝一罐清水,不能更衣,也不能沐浴。
但一提到小陸將軍,車夫便彷彿打開了話匣子,想一想主君這些天一直被關在牢里,他錯過了多少新聞啊!
她轉過頭去看那些民夫,那些人已經悄悄將頭抬起來了,見她的目光掃過來,立刻又臊眉耷眼地低下頭去。
她看看這個小吏,又看看那群民夫,民夫立刻就趴在地上,頭也不抬,烏壓壓跟一片抱窩的鵪鶉似的。
「住口!」
後半段根本沒被傅士仁聽進去。
尤其這個親隨只說二將軍,不曾說起陸廉的名字,傅士仁想了想,覺得心中更加火熱起來。
又或者看到主公落了下風,乾脆便叛了主公,去投奔曹賊了?!
她的目光從那個民夫身上挪開,又看了看其他人。
她騎在馬上進城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氣味極其刺鼻,滿眼都是褐色的血跡與屍體,有人在尋找自己親故之人的屍體,也有人已經尋到了,正在哭泣。
「你們有苦楚,」她說,「卻不想想那些已經死去的人,他們的妻兒老小難道不苦么?」
這也許是因為于禁對他們尚有三分客氣,但更有可能是因為于禁實在太鄙視這群草包,不準備從他們這裏問出任何關於陸廉與關羽行軍的訊息。
……她看看氣憤的小吏,又看看那些伏倒在地的民夫。
「然後呢?」她問道,「為什麼又吵起來了?」
關將軍是主公在涿郡起兵時便追隨左右,情同兄弟之人,傅士仁即便自恃輩分老資歷老,也不會想要同關羽比一比資歷。
……一群民夫,灰頭土臉,衣衫襤褸。
……那並不是世人想象中勇士該有的,高大壯和-圖-書碩,威風凜凜的模樣。
遠處坐在軺車上的中年男人因為這一幕,憤怒得渾身都顫抖起來。
她是不是兵敗在哪一處,只能原地休整?
幾名蒼頭忙忙地撲上來迎他時,傅士仁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更多的百姓已經走出家門,有些站在路邊圍了一圈,探頭探腦正看熱鬧,將城門口這裏堵了個水泄不通。
主君沒有吭聲,車輪還在吱呀吱呀地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
對面有人騎馬而來,帶著一隊士兵。
這些人從一個圈變成了半圓,原來在內圈的人就顯了出來。
她一個婦人家,懂什麼領兵,又懂什麼忠義!見到誰勢大,便投奔了誰去,做了那蛇鼠兩端,隨波逐流之人,這是一點都不會錯的!
她聽得愣了一下,看了看那個憤怒的小吏,又看了看那一具具靜靜躺在路邊的屍體。
「怎麼回事?」她看了一眼那個關羽麾下的小吏,招了招手。
于禁沒抓到。
【你看,你看,以那位於禁將軍治軍之能,相比他們在他的治下應該乖巧得很吧,】黑刃又開始嘲諷了,【看看他們現在的嘴臉,這樣死乞白賴,你是在為這樣的人而戰嗎?】
但她立刻跳下了馬,不再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們。
她一面想著該如何同二爺說,一面走出了這一片吵嚷的城門口,將這些人都拋在了身後。
但還沒等他開口說話,那身邊親近的健仆又小心翼翼加了一句,「不過聽說關將軍有令,城中文武皆有失城之罪,究竟如何,還得等關將軍審問清楚,再行定奪。在此之前……主君且先回府……」
因此坐在車上,一面聽車輪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發出顛簸的聲音,一面撓和-圖-書一撓鬍子,一面還要繼續想一想自己的猜測。
大戰之後,民夫們要搬運屍體,要搬開外面的鹿角,士兵們收繳兵器,小吏清點物資,大家都很忙忙碌碌。
「小人今晨開始,便奉命四處尋這些民夫來,詢問義勇們姓名與親眷所在,只說要一個個地安葬他們,晌午前尚算順利!」小吏說道,「後來有士兵說漏了嘴,提及這些人的親眷還有一筆錢帛可領,這些賊人便動了貪念,跑過來一個個地嚷嚷自己就是這些義勇的兄弟親人!要領了屍走!」
「小人有罪!將軍!小人確實是無法……」
這人很難評價,雖然都堪稱名將,但他與曹仁孫策的作戰思路大不相同。後者有一股古人的意氣與血性,要打就轟轟烈烈打一場,戰死沙場也可稱一聲快哉。
這些人里沒有衣衫整齊的體面人,他們每一個都衣衫破落,臉上,身上,手上,帶著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有些人的手腳傷得不輕,發黑腫脹,這也是真的。
【那些受到嘉獎的人已經死了,英雄總會死的。】
淮安城又回來了,淮安城又回來了!
「主君!主君辛苦——!」
「戰事如何了?」他警惕地問道,「我主如何了?!」
「昨日攻城時,城內有義勇冒死搏殺,襄助我軍!」小吏大聲說道,「雖為賊軍所殺,但關將軍說,他們每一個人的屍體都要好好安葬,還要尋到他們的親眷家屬,給他們一些錢帛糧米,彰其凜凜義士之風!」
他們有高有矮,幾乎都不怎麼胖,但即使腸穿肚爛,血糊了眉目衣衫,也能看出原本的窮苦困頓的模樣。
……陸懸魚不知道于禁覺得她是打不死的那種討厭生物。
「將軍能和圖書不能和關將軍說說,借小人們一點糧食也好,明年,明年小人必還!必定還的!」
「……你先說,」她說,「這些民夫屍體是怎麼回事?他們又是怎麼回事?」
當察覺到戰局已經無法挽救時,于禁迅速做出了決定,留一部分士兵殿後,自己領著親隨與預備隊很快就撤退了。
儘管那些殿後的士兵也在察覺到主帥撤退後很快開始了潰退,但他們仍然拖延了一些時間,使于禁並未被擒,並且成功召回了一部分仍然在與太史慈僵持的兵馬。
傅士仁的眼睛一瞬間亮了起來!
路邊有百姓攔住了她,似乎是想請她嘗一嘗自己家烙的餅子。
【如果他們都是你想象那樣的小人,為什麼關將軍還要嘉獎他們之中的一部分人?】她說,【他們當中也會出現英雄的。】
……無論如何,總得先休息一下。
這些猜測很是振奮他的心神,因此心跳就越來越快,情緒也越來越激昂。
而且是二將軍打回來的!
進了城門裡時,哭泣聲便漸漸消了,取而代之是一種熟悉的吵嚷。
活下來的人當中,傅士仁算是比較幸運的一個,但他一點都不這麼覺得。
「將軍,將軍,小人們的確是活不下去才行了這樣的騙術的……」
淮陰城很熱鬧。
「主君且寬心,劉使君暫且無恙,關將軍已經奪回了此城!」
他失城有罪,這不錯,但陸廉也並未一起跟來啊!
「屍體雖不能說話,但這些賊人尚有親鄰不曾離去,小人只要稍一打聽便立刻清楚了!」小吏大聲吐槽道,「何況這些人根本記不清那些屍體的面目,初時指了一具,待小人命他過一刻再回來,便又指了另一具!既是他同父同母的m.hetubook.com.com親兄弟,怎麼連臉也記不住!」
「你們這麼干,」她說,「實在是缺德了些,論理該打你們幾棍。」
這樣一聲接一聲的哀求,以及身前小吏氣憤的大罵,身後百姓們的指指點點,混雜在一起,吵嚷極了。
她伸了脖子去看時,發現那一大圈的中央不是別的什麼稀罕物資,而是幾十具屍體,擺在路邊,看衣衫既不是兗州兵,也不是徐州兵,只是一群民夫而已。
「將軍,小人們知錯了,」其中有個民夫大著膽子又抬起頭,滿臉愁苦地哀告道,「只是今歲的糧食都被兗州人奪了,房屋也被燒了,就算回到田地上去,一家人不知該吃什麼喝什麼,小人又無處投親靠友,故而……」
【你也是英雄,】黑刃輕飄飄地,不懷好意地吹捧她了一句,【想想看,那些活下來的人,他們怎麼看你?】
【活下來的,是些什麼人?】
但那位騎在馬上的女將軍笑著擺了擺手。
「將軍!這真是一群賊人!」小吏顯見是被氣得狠了,嚷嚷道,「將軍不信,問問他們自己!」
……這個,她不發表什麼看法。
後者臉色鐵青地跑了過來,「將軍!這群賊人!」
【……你心態真是越來越穩了,對這種小人也這樣寬容。】
士兵牽過了馬,她上馬之後,繼續前行。
傅士仁很想說些什麼,但他那些惡毒的話語都忽然噎在了喉嚨里。
但此刻無論如何,這場戰鬥算是暫時結束了,于禁可能會帶兵與曹操匯合,也可能在淮陰附近徘徊不去,繼續企圖阻絕援軍北上,但不管哪一種,關羽和陸懸魚都沒有力氣再去追擊他了。
因此二將軍奪回了這座城池對於傅士仁來說,是再好不過的!
【www.hetubook•com•com這有什麼關係?我寧可看他們這樣沒臉沒皮想要佔一點便宜的模樣,也不想看到他們因為死亡的恐懼而乖順沉默。】
傅士仁換了一身外袍,但鬍子里的跳蚤還得等回家之後再行處置。
……如果知道的話,她可能會謙虛一句,認為他才是那種打不死的討厭生物。
當家人和僕役在士兵的引領下,趕著馬車過來接他出獄時,傅士仁整個人髒兮兮的,連鬍子都長出了跳蚤。
她正準備問一句出了什麼事,路邊看熱鬧的已經有人察覺到這邊又進來了一隊兵馬,立刻閃到一邊去,讓出了一條路來。
「小陸將軍破壽春,斬袁術后,又與淮水大營的曹仁大戰了三天三夜,聽說那一戰真是屍山血海,驚世駭俗,天下間竟有這樣的名將!這不是吉兆什麼是吉兆!因此主君莫擔心劉使君了,還有人說劉使君將如光武——」
傅士仁壓下莫名的興奮,咳嗽了一聲,問道:「我聽說關將軍與陸廉是合於一處,圍攻壽春的,怎麼攻城時沒有陸將軍的事?」
「主君有所不知,小陸將軍誘于禁領五千精兵出城,而後在一處沼澤林中設了埋伏,大破于禁,因此關將軍才能順利攻城!」
「……怎麼說話呢。」
而於禁在進攻時比莽夫還要勇猛,但撤退時又瞬間變回了四足爬行動物的思路,冷靜殘酷,自斷半條尾巴也在所不惜,反正就是要活下來,再圖後日。
「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是?」她問道,「義勇已死,又不能開口告訴你。」
有了第一個哀告的,就有第二個,第三個,然後有人開始哭,還有人叩首。
他和淮安城的那些官吏與武將都被于禁塞進了監牢里,並且不曾被威脅逼問,就這麼塞在監牢里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