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兵總是可以逃走的，曹純更可以帶著被分割出來的二百騎從容撤走。
她不知道在那座夕陽黯淡的土城上，禰衡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赴死的——她不能去想。
【禰衡戰死，劇城被圍，的確很緊急，而你已經在這裏，離青州並不遠，】黑刃問道，【那麼告訴我，你選哪一個？】
彷彿他們已經回到了家鄉。
民夫與弩手穿梭于其間，前者收集輜重，後者收集弩矢，而後又有士兵將一具具屍體搬出來，放在營前的空地上，很快就擺滿了一排，又一排。
撤退時的騎兵會按隊而行，但不會保持陣型，再加上戰馬的體力各異，這些騎兵自然會將距離拉開。
她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然後發現這不是一個應該拿來選擇的問題。
劉備不僅是她的主公，也是徐州世家所認可的主君，曹操因此堅持著一定要攻破下邳，一定要殺了或是俘虜了劉備，才能讓整個徐州徹底崩潰。
這一場輕巧的夜襲如意料中那般給陸廉帶來了巨大的混亂，甚至引發了營嘯，毫無疑問，曹純的作戰計劃已經成功了。
「我沒事，」她說道，「若不是我不擅馬戰，我也想去為文遠助陣。」
陸懸魚握著手中的這封急信，站了很久，直到并州斥候又跑了過來。
那洪水一般的痛苦與懊悔在一瞬間似乎將她淹沒，但在這洶湧而黑暗的絕境里，她似乎又一次分裂出了兩個人。
那些冀州人大聲地叫罵著，威脅著，如果他們投降，大公子會仁慈地放過北海生民。
作為這場戰爭的統帥，她要如何選，才能儘快結束這場戰爭？
張將軍……
她閉上了眼睛。
城上的士兵目眥盡裂，但ｍ•hｅtuｂｏok.cｏｍ•com冀州人的叫罵聲如山如海，席捲過來！
【我不能選。】
【恭喜你，】黑刃的聲音里似乎不摻雜一絲一毫的嘲諷與戲謔，而是純粹的喜悅，【你升級了！】
——就算他們執迷不悟，大公子仍然是仁慈的，他不願意用雲車和投石機來對待這些被劉備和陸廉所拋棄的可憐人，他願意想辦法幫助他們清醒過來！
有冀州人拉開了投石車，將什麼東西綁在上面，對著城裡，呼嘯著便砸了過來！
「東海也不是家！」
……她難道不記得兄長陳登的三月之期？
它現在被潮水一般的冀州軍所遮蔽，被鋪天蓋地的旌旗所遮蔽。
先快步，而後是快跑，速度慢慢增加，隊形卻仍然保持密集，一刻也不曾散亂。
【那是你的家。】
「將軍！斥候帶了青州信使回來——！」
「咱們快到家了？」
「劉備已死！陸廉亦亡！他們趕不回來了！」
大家都很忙，只有她一個比較閑。畢竟她是主帥，只要願意，大可以回去補覺，不必處理軍中俗務。
似乎是張將軍這邊佔優。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陌生的力量，自她的靈魂深處蔓延開來。
那些居高臨下，速度與力量都達到了頂峰的戰馬如同烏雲一般，待得兗州騎兵想要拔出武器對抗時，敵人已經到了眼前！
但當他下令撤退，向著他們早已籌謀好的，數十裡外的營地而去時，這些騎兵怎麼也沒想到，自營外數里的山坡上忽然捲來了一陣狂風！
這是一片平原，準確說是一片已經收盡了麥子田地，在荒蕪的溝壑間，有人衝鋒，有人怒吼，有人用盡全力想要逃離，有人被戰馬甩ｗww•ｈｅtubook•ｃoｍ•com下來，摔斷了脖頸，有人在荒原上翻滾慘叫，有人被馬蹄踩塌了胸膛。
她聽到這樣的聲音如海浪一般，不斷沖刷著這座軍營，不斷向她而來。
這裏距離下邳只有一百余里。
有士兵晨起時磨磨蹭蹭收拾行囊的聲音，有火坑裡的木柴仍在燃燒發出的噼啪聲，湯鍋里濃稠的麥粥已經沸騰，卻離香甜可口還遠著，需要再耐心地熬一熬，聽那咕嘟咕嘟的聲音再饞一陣鍋邊打轉的傻小子們。
她很熟悉軍營的清晨，也熟悉這樣的晨霧，儘管霧氣後面的人影晃動，看不分明，但只要仔細聽一聽，就能聽到許多聲音。
兩支騎兵在十數裡外打起來了。
太史慈去清點人數，調整兵馬配置了，徐庶得看一看輜重的損失，張遼還沒打完仗。
太陽又升高了一些，將并州騎兵手持的紅黑兩色「張」字旗映得鮮明極了。
那不是石頭，因此遠比巨石更輕，投得也更遠。
【我不會去青州。】
但今天不同。
他們表情各異，有的似乎仍在噩夢之中，有的卻十分安詳。
衝鋒的騎兵調轉了馬頭，並未心急地立刻纏鬥在一起，而是將他們的步伐調整一致，仍然是先快步，后快跑，慢慢加速，直至再一次地收割這片已經開始四散，無法協同作戰的潰軍。
田豫站在城頭，注視著這片曾經豐饒的原野。
那一面又一面的旗幟將曹純與他的士兵們隔開，也將這場戰爭最終的勝利緩緩隔開。
這樣尖銳的聲音在她的腦海里響起，直至黑刃的聲音蓋過了它們。
「那就莫要頻頻來尋將軍，讓她休息一下。」
【那是我的家。】
——你會不會後悔，會ｗｗw.ｈｅtｕbｏoｋ.com.coｍ不會懊喪，會不會覺得，如果你早一些拋棄掉，拋棄掉這些並不重要的東西，你還可以更加強大？
曹純又與張將軍纏鬥在一起了。
「那……小陸將軍……」
春夏時鬱鬱蔥蔥，麥苗青青，如同稚童頭上細軟的髮絲。
青州有她的家園，她的土地，有田豫和阿白，還有她的士兵們的親人與家園。
「好了，」徐庶看了一眼頻頻跑來報信的斥候，「張將軍可曾求救兵？」
他們跑得很快，但很不容易集結隊形，這是騎兵特性使然。
冰冷，強大，帶著壓迫眾生的力量，直至指尖！
於是有點不甘心的并州斥候跑開了。
彷彿他們並不是死在了離家還有數百里之遙的地方。
【你必須選，】黑刃的態度很平靜，但堅決，【而且，就是現在——你要去青州嗎？】
秋冬時農人仍不會放棄它，而是辛勤收割后再細心堆肥，以待來年。
除此之外，還有換崗的士兵嘀嘀咕咕的交談聲，有馬夫清晨收拾馬棚的抱怨聲，有河水流過的潺潺聲，有點了一夜的火把上最後一滴桐油發出的爆裂聲。
「看到那個狂士的下場了嗎？」有偏將出陣，在城下這樣遙遙地喊道，「若還執迷不悟，少時城破，你們也是這個命運！」
寒光凜冽的馬槊帶著摧枯拉朽的力量，狠狠地扎進了這些陣型散亂的騎兵中間，揚起了一蓬又一蓬的血霧！
而在那些旌旗與士兵之間，金鉦與戰鼓一聲又一聲地近了。
下邳或是青州，她要救哪一個？
她思考了一會兒，正準備返回站起身，回后帳稍稍休息一下時，又有人跑了進來。
「文遠將軍騎術高明，將軍不必擔心，」徐庶打量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的臉色之後，又重複了一遍，「將軍一夜未眠，應該休息一下。」
但除了家大業大的袁本初外，沒人能對四五百騎兵的覆滅無動於衷——曹操也不能！
他們似乎就藏在霧氣里，似乎還在興緻勃勃地交談，但離近時聲音沒有低下去，血腥氣卻越來越重。
「不曾！」
「張將軍大破曹純！甲首二百！並……」
當她走進那片霧氣，那些影影綽綽的，晃動的，懶散的，精神抖擻的，滿心滿眼都在等著吃早飯的士兵不見了。
這支虎豹騎損失了十餘人，對於曹純而言已經是個相當令他心痛的損失。因為接下來他還需要率領他們繼續反覆地騷擾陸廉行軍紮營，直至尋找到機會，或是與于禁合圍，或是令陸廉的兵馬失血過多，無法再對曹公造成任何威脅。
那些兗州人也會想，難道他們就不想回家嗎？
張將軍已經衝散了他們。
下邳有她的主公，有她並肩作戰的同袍，有近十萬的百姓，他們飢腸轆轆，日復一日，忍受著恐懼與飢餓的痛苦煎熬，盼著她的援軍；
張遼抓住的就是這個時機。
剛剛調轉馬頭，向著后隊而來的曹純一瞬間心也沉了下去。
「小陸將軍，會帶我們回家嗎？」
這座小營里靜極了，只有燒盡的帳篷，沒燒盡的鋪蓋，以及從營地各個角落裡冉冉流出來，最後匯入低洼處的血潭。
想回家——什麼人會不想回家？
他的馬已經在營地里奔襲了一夜，體力自然是比不過這些并州軍的，那散漫的陣線頃刻便被敵軍切斷，擊潰，然後昨晚在陸廉營中見到的一幕，很快又要重現在他的身上。
——曹純回頭看了一眼自己身側的騎士，重新轉過頭去，hetubook.com.com將馬槊拎在手中，一夾馬腹，向那面旗幟下騎著黑馬的年輕將軍沖了過去！
當他的騎兵自山坡上如雁翼一般衝下時，曹純與他的親兵已經跑出近半里之遠！待得他們調轉馬頭，想要回頭看一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時，并州人已經將這支兵馬攔腰截斷！
【啊，既然你已經真正的此世無敵了，】那股聲音里的喜悅已經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那我們可以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了。】
騎兵來去如風，他們不需要，也不敢與營寨的主帥硬碰硬，因此他們在四處放火，燒毀一些輜重，並擾亂營寨，致使軍心大亂之後，就應該撤退了。
他不需要靠這支騎兵剿滅掉陸廉全部兵馬，他沒有那樣的實力，但他有不斷讓陸廉失血的能力。
——你拋棄了你的家園，你因此變得更加強大了！
霧氣又濃重了起來，於是那些竊竊私語漸漸又繚繞在她的耳邊，眼前，最後沉入心靈深處。
「東海離北海不足百里，你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
當她作出了這個決定時，痛苦與懊悔似乎一瞬間消失了。
它變得黏膩、濃烈、黑暗，似乎伸出手去，都能在那冰冷而厚重的血霧裡尋到一抹血痕。
確實是張將軍這邊佔優。
孔北海究竟降還是不降？
「快到了，快到了，過了下邳，就是東海。」
……但那比石頭更可怕。
她仍然站在那裡出神。
當她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時，那些熟悉的聲音便在一瞬間消散了。
自離營開始，張遼就一直在遠處觀察並估量著這些騎兵的行動路數。
天亮了，清晨河邊的霧氣與木柴燃燒過後的余煙混合在一起，於是整座軍營都變得霧氣氤氳，看什麼都是影影綽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