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千里駒
第七十八章 郭嘉

「將軍想要以生民之慘相來說在下,」郭嘉微笑著說道,「但在下看不見。」
「……你還挺誠實。」
「什麼書信也不必帶,什麼話也不必說。」
「拿你家主公來換。」她終於開口了,「他一個人來就夠,我放所有的兗州戰俘走。」
但主公卻絕對不會為了他的族人和謀士等上這三天,這裏不僅沒有補充的兵源,糧食也越吃越少,老家還水深火熱。
陸懸魚注視著那抹身影漸漸離去,才終於將目光收回來。
這位青年謀士點點頭。
「奉孝先生,」她點點頭,「我便不遠送了。」
郭嘉的眼睛忽然彎了一下。
「將軍願放還在下?」
「……沒有什麼稀奇之處,」她疑惑地看著他,「你不為建功立業嗎?」
於是這個缺德主義謀士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點錯愕。
一個并州老兵看了郭嘉一眼,很爽快地跑開了。
董承是皇帝的岳父,但同時也是一個西涼人,他所率領的也是一支西涼軍。
那誰知道。
他們對於徐州人來說,什麼都不是;
仗還沒打完。
「我阿兄在不在?」
……因此這兩天除了一點飯食之外,這位謀士大半時間在自食其力地烤山藥充饑。
「曹公水淹下邳時,也未曾挂念城中大漢子民們的安危啊。」
小兵躲在帳篷門口,有點敬畏地看。
徐庶也拔下了一根自己的鬍鬚。
她決定還是咳嗽一聲。
「是他了是他了!這個慫人!待會兒回了帳,先打他一頓!」
郭嘉看了看這匹馬,又看看她,最後還是沉默且努力地爬了上去,並且顫顫巍巍地坐穩了。
這是個好天氣,雖然風有些冷硬,但萬里晴空,能清楚看見那些被繩索捆著,像羊群一樣被趕過來的士兵。
汝南和淮南,簡單說來就是,袁術的地盤。
「將軍屈尊而至,未知有何見教?」
「聽說將軍待江東孫討逆便如此寬宏,」這位信使厚顏無恥地一躬到底,「這些士卒家中亦有妻兒老小,盼將軍能放他們解甲歸田,在下待兗州士庶,感念將軍恩德——」
郭嘉仰起頭,頂著一張花貓臉十分平靜地看著她。
不到片刻,牽了一匹老馬過來,「將軍!郭先生的馬已經牽來了!」
「此役徐州www•hetubook.com.com上下一心,為剿狡虜,更為報仇雪恨,曹公以自己與孫討逆作比,實在是看輕了自己,也看高了辭玉將軍,憑將軍一人,何能逆眾意而專斷獨行呢?」
……她的意思是,一般這樣瘦骨嶙峋老態龍鍾的馬,應該找個地方讓它壽終正寢,安靜而祥和地過完馬生中最後的一點時日,而不是非要拉它出來站好最後一班崗。
「嗯?」
「寫就寫吧,」她說,「沒事,先生,路上小心些啊。」
……一則要優先供給士兵,二則防止俘虜們吃飽了暴動。
「所以,將軍欲如何決斷?」郭嘉一本正經地問道,「蒙將軍營中士兵照顧,在下已沐浴更衣過了,隨時都可受死。」
花貓臉點點頭,「寫信所費人力物力,比起征戰,不值一提。」
算上曹老闆之前還抓到了一些附近郡縣過來的援軍,湊一起也有兩千餘人,準備跟她換一下戰俘。
城防空虛,守衛不足,這沒錯,大部分兵力都被她和二爺帶走了。
交換戰俘的時間約在三日之後,交換過後,繼續決戰。
郭嘉抬眼看了看她。
「派個人,送給張綉。」
「將軍!將軍待黔首如自己兒女,為何卻忍見我兗州百姓骨肉分離?」
她看了他一眼。
使者驚呆了。
「將軍!」小兵嚷了起來,「我們給先生照顧得很好的!他就是臉髒了一點!我們這就去燒水讓他洗——」
「嗯,將軍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給這位郭奉孝先生尋一匹馬來,」她吩咐了一句,想想又加了個後綴,「不要戰馬,尋一匹駑馬就行,騾子也行。」
「滾。」
「在下十分清楚。」
這個消息傳到郭嘉這裏時,他還在繼續裹著毯子,一面烤著火,一面看著一卷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書。
士兵們越來越近了,已經有人手搭涼棚,不停地踮腳張望了。
「你還給其他人寫過信。」
他們對於西涼人來說,也什麼都不是;
陸懸魚覺得那是個挺好的傳統,尤其適合野心家之間的戰爭。
她看了看士兵,突然感到了一點疲倦與輕鬆湧上心頭,因而說話的語氣都變得溫和了。
兗州現下只留有少量兵力,除了幾hetubook.com.com座大城能堅守一段時間外,其餘的村鎮田莊會如何呢?
他送來兩千余戰俘,要走的並不多,大頭當然是有名有姓的那幾個,比如說曹純,比如說郭嘉,往下的一些小軍官也是重點,反正林林總總湊了數百人。
「你給我寫過信,」她說道,「你勸我離開主公,既為了試一試我的志向,也為了讓軍中同袍懷疑我。」
「……沒有什麼分別?」
你說得有理……那咱們是不是該打水給先生洗一洗?萬一將軍得了閑,過來看望先生……
「曹操的大纛何在?」
「嗯。」
……她搓了搓臉。
郭嘉一面這樣說,一面在馬背上努力地調整自己的姿勢,想要適應這匹馬,當他最後似乎坐穩了時,臉上露出了一個輕鬆的笑容。
……真翻出一個山藥來。
兩個小兵想不出什麼形容詞,只覺得這人容貌俊秀還在其次,主要是舉手投足,真有那種風流不羈的貴人范兒。
看到陸廉錯愕著睜大的眼睛,郭嘉覺得心情又小小地愉悅起來。
她坐在上首,不吭聲,專心看徐庶替她和使者掰扯。
是關羽圍了一年,跟她一起先打袁術,后打曹仁,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地盤。
但她不是很著急了。
「那是老五吧!你們看看是不是!」
「但我還有件事很是疑惑,」她這樣說道,「雖然不重要,但想問問你。」
天這麼冷,土地這麼硬,怎麼埋他們啊。
「你既這麼說,」她說,「我可以不守信了?」
「你也知道曹操數番屠戮徐州,令泗水不流之事。」
「我為我的摯友,」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讓人無法看透的笑容,「將軍愛萬民,在下只愛故人。」
「你是個十分聰明,能察人心世情的人,」她說道,「也明白什麼是善惡。」
「陸將軍,我兗州士庶難道就不是大漢子民了嗎?」
「原本不當講給將軍。」
「將軍莫非當真以為,曹公還在這裏?」
與殘暴的西涼軍相比,那些屠戮過徐州的青州兵甚至都稱得上仁慈了,現在這樣一支軍隊來到了兗州,如果這個消息傳出,那些兗州兵會怎麼樣呢?
但她也是一和-圖-書時沒想到郭嘉能在聽說西涼人來打兗州之後,迅速地想出了這麼一個禍水東引的缺德招數。
在家裡織布的婦人如何?
這個花貓臉想了想,笑眯眯地點了點頭。
看看這綿延數里的戰場,看看還未曾下葬的屍首,到處都是。
那捲書又從火盆邊上扒拉出來了,竹簡被烤糊了一點點,但看起來並不要緊。
「將軍,在下臨行前,尚有一言……」
張遼回答得很快:「在我營中。」
況且最重要的是,兵精糧足士氣高漲時尚不能勝,現下人心思歸,他反而要留下來修整等待?等個什麼!
「古來征戰,皆是如此,袁公與曹公為天下,劉使君為萬民,令君為大漢江山,公達為興耀荀氏門庭。當今天下,諸侯征戰中,有人為建功立業,有人為青史留名,征戰所為的,左右不過這些事,難道有什麼稀奇之處嗎?」
……給俘虜的飯一般不會太多。
……尊老愛幼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他們衣衫襤褸,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因此陸懸魚立刻下令,要軍士們支鍋煮些羊湯分給他們喝。
但她是個愛護士卒的將軍,尤其是這樣一場酷烈的戰鬥之後。
……這人怎麼這麼缺德呢。
聽說在很古早以前,有過兩軍各派將領陣前決鬥的傳統。
身側的郭嘉似乎注意到了這一點,又輕輕感慨一句。
但是她這邊抓到的多一些,數目沒清點完,至少有五千餘人了,和兩千餘人換,那肯定是不划算的。
她看看徐庶,徐庶摸摸小鬍子。
她在火盆旁邊坐下了,拿起火鉗在裏面翻了翻。
小兵猛地跳起來了!腦袋撞在支撐帳簾的竿子上,發出了「砰!」的一聲!
剩下那些兗州兵就別想回去了,徐庶這麼跟她說的,當然元直先生也不是奴隸販子,他覺得這一戰之後,徐州死了不少青壯,把這些戰俘送去種地,懺悔個十年八年再給他們分田分地,這也能補充一點人口,肯定不是壞事。
在一輪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之後,使者終於給出了一個比較靠譜的談判價格。
怎麼不知道!你看張將軍和太史將軍每次作戰歸來都洗得乾乾淨淨的,鬍鬚都剃了!
冬日的陽光灑在這位女將軍的臉上,她平淡的臉上映著一層m.hetubook.com.com霜雪般的光。
「今番又掘河以淹下邳,」她盯著他看,「我所疑惑的是,你們這樣聰明的人,為什麼會跟隨他這樣手段殘暴的主公呢?」
「此戰之前,在下曾有書信寫給張綉,」他說道,「勸他與其同董承爭奪兗州,不如將汝南淮南這兩大郡收入囊中。」
陸懸魚站在他們倆身後,很想照屁股一人踹上一腳。
「他見了大纛,便該明白了。」
「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她注視著這個使者,「他想要徐州的土地,為什麼不能自己來同我家主公打一架?」
一臉寵辱不驚的郭嘉手一哆嗦,那捲竹簡就直奔著火盆下去了!
但對於兗州軍而言,他們是自己的父母妻兒,兄弟姊妹。
……但這些小兵看起來是真怕他餓瘦了變得不那麼美貌。
郭嘉抿抿嘴,看起來很是誠懇地欠了欠身。
圍在爐火邊一面烤火,一面修理農具的老人如何?
「若是以前,我多半是要殺了你的。但現在不一樣了。你們來徐州一次,我便打你們一次,想來你們也是有記性的,曹孟德既有雄才大略,又有許多謀士輔佐,我殺你一人又有什麼用?反而污了我的名聲。」
但將軍還是喜歡乾淨點的吧?
……聲音里要是沒帶著驚喜的哽咽,這狠話聽著還能更真一些。
「將軍欲助劉使君平定天下,」他說道,「曹公所思亦是如此,沒有什麼分別。」
這麼的……
郭嘉的目光從她臉上移開,轉向火盆,注視著裏面流動著的,明亮的紅光。
陸懸魚正和徐庶聊起這件事時,曹營有使者到了,很簡單一件事:交換戰俘。
想必主公派使者來的時候,人已經跑出八百里地了,現在想一想,連斷後的精銳應該都追上中軍了。
陸廉為什麼會傻乎乎等三天?利益所致,她願意等啊,這三天里徐州各地的援軍越來越多,她一邊整編兵馬,一邊和鎮守淮陰的關羽聯絡,一邊又有郯城送來的補給,而兗州軍那邊卻不可能再補充一個人,換誰誰不等啊!
看看這位先生,他們這樣嘀嘀咕咕,這兩日未曾凈面更衣,裹著個毯子就不鬆手,可還是顯得這麼的……
這位特地將臉洗乾淨的青年謀士忽然噗嗤笑了一聲。
兗州軍撤退時,不知www.hetubook•com•com道哪個謀士出了個損主意,趁著形勢混亂,抓了一群戰俘回去。準確說不是抓,是趕,因為戰場太散,天色又暗,有些徐州兵以為是自己這邊輸了,稀里糊塗地就束手就擒,跟著去了曹營。
「曹孟德派人來約定交換戰俘,再過三日,先生便自由了。」
她的語氣變得嚴肅,郭嘉臉上那種輕鬆的表情也消失了。
「主公深謀遠慮,用兵如神,而且性如烈火,」他解釋道,「他斷然不會等上這三天的。」
似乎還挺想看看她的反應。
那些在田間耕種的農人會如何?
「將軍待士兵如此,無怪乎他們願意為將軍死戰。」
「將軍請講。」
「我不需要他們死戰,」她平靜地說道,「我要他們活下去。」
老馬稍微地轉了個圈兒,但郭嘉還沒有決定撒開韁繩讓它跑起來。
因此為什麼不寫呢?
……小兵迅速跑遠了。
「沒事,你說。」
只要他們想一想自己的親人在西涼軍的鐵蹄與屠刀之下——這些兗州兵真的還有心思在別人的家園,別人的土地上征戰劫掠嗎?
她看了他一眼,「還有最後一仗。」
「……將軍?」
她很清楚西涼軍在作戰之外是什麼風格,曹操必定也同樣清楚。
花貓臉摸了摸自己的小鬍子。
但是要說追擊,其實也不用追,曹老闆的軍營就在馬陵山以北,雖然騎兵要繞一大圈才能跑到,但終歸不算很遠。
球,被打了出去。
可是待到第二年春天來臨,冰雪消融時,他們就真的變成散落在田間的白骨了。
在她擊破兗州軍主力之後,增援很快就會潮水一樣地湧來,她沒有必要再不顧死活地追擊,尤其現在處境更加惡劣的明顯是曹操。
「這……這是什麼道理……」
彷彿早有預料她的目瞪口呆,郭嘉平靜地繼續說了下去。
「如此,感念將軍恩德。」
但她還是揮了揮手,示意將馬牽過去。
「將軍此恩,永生不忘。」
見到第一場雪,便迫不及待地跑出門去,和鄰家的玩伴一起撒歡兒野跑的頑童又如何?
「自然,」他說道,「沒有大軍庇護,就算我瞞了將軍一時,難道當真能逃過將軍麾下并州鐵騎的追擊嗎?」
……她打量了幾眼,默默又把目光轉了回去。
徐元直又摸了摸小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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