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漸漸離平邑城近了。
「那也就只能起起鬨,嚇唬嚇唬我罷了,」她皺起刷過黛粉,因此顯得青黑細長的眉毛,「大不了,大不了我也拎一桶糞水出去!我潑他們一身!」
提起情郎,四娘的兩腮便起了一抹緋紅,「我自然是記掛他的!可是……可是他家行事這樣蠻橫,我那翁姑……」
自從她來到這個世界以來,她所見到的婚姻大部分是同階級之內的婚姻,近的比如劉備娶糜夫人,遠的比如同心嫁曲六,要麼是士人和士人,要麼是平民和平民,這就很和諧,沒什麼強買強賣的事。
「這樣大的排場,是去迎誰家的新婦啊?」
「也不算……阿白已經去處理了,」她伸出一隻手想打個手勢,想想覺得一隻手不能表述清楚她內心的感受,於是將另一隻手也伸了出來,比比劃划,「有人砸上我家門來,要搶親呢。」
「我……」四娘欲言又止了一會兒,「我這樣驚動大家……」
天氣很冷,在外面走路的人出了一身汗。
這位小郎君生得確實是很清秀的,當得起一句美姿容,就是現在氣色不太好,沒奈何幾個嫂嫂還得捧了妝匣過來,給他用一點粉,掩蓋凹陷下去的兩腮和眼圈。
……她撓撓頭。
車輪又開始走了起來,兩側不停有恭喜聲,有點起竹子,嗶嗶啵啵的爆裂聲,火堆一座接一座,將街道也點亮了。
於是有人竊竊私語起來,「難不成這是去迎贅婿?!」
這些跟著世家豪強們前來觀禮的人群中,爆發了一陣起鬨聲。
這柳家的體面,柳家的風骨,柳家的——
但沒有什麼人敢上前起鬨,因為婚車兩旁有穿甲配刀的女兵一字排開,不苟言笑,殺氣騰騰。
「應當正言厲色,申飭其所為。」田豫這麼說。
「犬子頑劣,竟能得諸公這般看重,」縣丞的聲音有些哽咽了,「蓬門寒素,酒宴潦草,在下正吩咐兒郎們殺豬宰羊,片刻便——」
「新郎呢?」
那些原本臉上有些惴和_圖_書
惴不安的柳家人,也漸漸地露出了一絲笑容。
小嬸子來時坐的那輛車裡現在坐著同心和李二媳婦,還有幾個小娃子,倒是熱鬧得多。
簡單來說就是建武年間,漢光武帝想清查人口和田地數量,尤其是清查世家大族的人口與僕役和田地的數量,要他們繳納應繳的賦稅。
「你何必如此?」她笑道,「你時時記掛他,惦念他,現下有這樣的機會,你正應當抓住才是!」
「四娘,可要喝點水,或是吃點什麼東西嗎?」陸白的聲音隔著帘子傳來,「或是炭火不旺,加點炭要不要?」
「孔使君正清查吏治,這人竟撞到將軍府上,」徐庶嘆了一口氣,「真愚夫也。」
「正是如此!」令長連推脫也不許四郎推脫,大聲道,「賢侄你切莫推脫!我知你是極穩妥的人!你先做個文吏,去劇城的府君處學一學兵曹的事,有什麼不成的!」
……就這樣最後事情鬧大了,公孫丹死倒是死了,但董宣是上了《酷吏傳》。
羊四娘坐在自家的馬車裡,一聲也不吭。
「怎麼不敢當!」令長轉過頭去,在賓客里挑挑揀揀了幾眼,最後選在了一處,「盧兵曹歲數也大了,這幾年剿賊也受了不少傷,三番五次地向我舉薦你,說只有你才能替了他的職啊!」
幾個人的臉色好轉了一點。
「這是什麼話,有族人被族人欺負,沒族人被外面的人欺負?」
……怪不得翁姑也激動得跟著淚水漣漣。
可是這群縣府的官員一擁而上,早將新郎簇擁著送出門去!
她陷入了沉思。
……「有人」?
新婦還未進城時,新郎已經忙忙地被拽起來打扮停當了。
可憐。
「那律法呢?」她問,「律法不管這事兒嗎?」
「哪裡是迎新婦!」他大聲嚷道,「是去迎新郎!」
就是這樣的好郎君,才配得上紀亭侯的甥女啊!
粉白黛黑,細腰秀頸,新婦果然是個美貌佳人,怪不得新郎一見了她,欣喜得眼睛https://m.hetubook•com•com里便帶了淚水。
「什麼人這樣大胆?」
她簡單將來龍去脈講了一下,大家恍然大悟。
儘管棒傷未愈,一臉憔悴,但這位新郎走出來見客時,賓客們還是齊聲喝彩!
「正是!」
羊四娘是個例嗎?
「將軍新封紀亭侯,朝命與人望皆有,又為主公所看重,」田豫忽然開口勸了一句,「行事當三思。」
火把將整條街都照亮了。
縣丞猛地推了夫人一把,二人趕忙跟著出了門。
至於小嬸子本人,正跟著僕婦們一起在徒步跟隨。
洒掃乾淨的街道上稱得上人山人海,似乎整個平邑城的百姓都跑出來看這場昏禮。
陸白倒是請她上車來著,但這位長輩硬是說什麼都不肯,涕淚橫流地表示只願隨車趨行。
「你看到這陣勢了嗎?這樣的小事,你根本不必放在心上,」陸白的聲音不緊不慢,「有人精明著呢,這些事,他們都替你想到了——咦?是阿姊到了!」
……但她們竟然還未必最可憐的!
他們都沒有表露很驚訝的神色。
徐庶似乎有點想笑,但是忍住了。
她的問題讓這幾個人都稍微地沉思了一下。
「是平邑縣丞家的人,替他家的小兒子登的門,」她說,「他家不知四娘與我的關係。」
車外又起了一片驚呼聲,但全然沒有傳進羊四娘那顆因為各種大場面所帶來的驚嚇與刺|激而有些緩慢的腦子裡。
「其心可誅。」太史慈這麼說。
偶爾有一個大著膽子的,上前問一句。
「我不信天下有人敢上門搶將軍哪。」
「新郎催出來!」
「新婦來啰!」
「她縱是個少年男子,也會為人所欺,何況還是一名孤女呢?」
外面的人聲也漸漸多了起來。
大家點點頭。
但事實上,除了這位身上還帶著傷,走路不是很方便的新郎之外,這些賓客根本沒有注意新婦到底相貌如何,是美是丑。
這場昏禮除了時辰還是這個時辰外,體統已經全然不是https://m•hetubook•com.com這個體統了!
滿心歡喜的縣丞忽然愣了。
……這是什麼話?他家娶婦,昏禮自然是在他家行,青廬自然是在他家起,酒宴自然也是他家出!
……這個話說得就有點不對勁。
柳夫人見了那人的面孔,牙齒忽然「咯咯」地輕輕響了起來。
那些同樣遭遇了這樣的逼婚,卻沒有陸廉陸白代為撐腰的孤女可憐嗎?
「新郎催出來!」
這個問題似乎又問住了他們。
「我姊妹二人,正為甥女昏禮而來。」陸廉笑吟吟地掃過去一眼,就落在了柳夫人身上。
「這成什麼樣子!」柳夫人的眼淚便要出來了,「我兒難道要去入贅的嗎!」
尤其是縣丞夫婦倆,此時甚至有一絲竊喜,覺得能結下這門貴親還是很慶幸的,仔細想一想,陸家到底是嫁女到柳家來,就算之前有過一點小小的齬齟,只要他們以後待這小夫妻倆和和氣氣,看在新婦面上,陸家也必然會看顧他家一些,這豈不是一樁美事!
其中一位顯然是年輕女郎,容貌美艷,肌膚潔白,身姿十分輕盈地跳下馬後,便去迎另一個人。
她因此也套入了現代思維,覺得柳家和羊四娘要是談不到一起去,那就算完事兒了,但她就沒想到有這一出。
他們的目光放到了隨車而至,正在陸續下馬的十幾名騎士身上。
車子停了下來。
燈火通明,那麼火把,那麼多賓客,原本新郎就有點眼花繚亂,現在整個人更是飄飄忽忽,「小子年幼,何敢當此評啊?」
但比她的問題更快的,是這群豪強呼呼啦啦湊上去的身手,其中最快的自然是令長,「紀亭侯與陸校尉今日竟親至平邑!」他的聲音激動極了,「在下何其有幸!」
門口處響起了一片小小的騷動,引得兩位新人停了腳步。
那人初時是一臉驚詫的,而後眉頭緊皺,嘴角卻使勁地咧開來,又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但總歸還是連連點頭,「正是如此!我便托老,也喚你一聲賢侄了!這兵和*圖*書
曹的事,實實在在需要你這樣年輕有為的郎君才能勝任啊!」
令長緊緊地攥著柳四郎的手,搖了一搖,「賢侄!你平素便文采通達,行事磊落,我一直想要讓你來縣裡幫忙的!」
事情演變成了「郡國群盜處處並起,郡縣追討,到則解散,去復屯結,青、徐、幽、冀四州尤甚」的叛亂后,靠著一邊清剿,一邊安撫的政策,算是把這場叛亂平息下去,政令也勉強繼續實行了下去,但士族還是那個士族,舊的殺了一批,新的又長出來了。
那些捧著的,抱著的東西,又原封不動地帶回來了。
「自然是不敢的。」
對於這場婚事預估不足的不僅有強忍淚水,裝出一張笑臉的縣丞夫婦,還有正在跟田豫和張遼太史慈聊募兵之事的陸懸魚。
那人儘管一身常服,年紀也不過二十余歲,但十幾名騎兵都跟在他的身邊,顯見恭敬極了。
但有個騎在騾子上的男人便停了腳步,很熱情地招呼了一聲。
北海豪族公孫丹修了一座宅邸,卜工(占卜師)說這房子得先死幾個人,住進去才吉利。於是公孫丹讓兒子當道殺人,隨機殺人,殺完人搬進宅子里,當鎮宅擋禍的風水物件。北海相董宣知道了,給公孫丹和兒子都按律處死,於是這公孫一族三十余個壯漢提著兵器就殺奔官府而來,準備物理申冤了。
不是。
除此之外車上又多了不少東西,再加兩邊又有女兵護送,於是總有好事的駐足觀看。
然而地方官也出自這些世家,因此態度完全就是「笑死,根本不想好好查」,結果皇帝一氣之下就殺了一堆兩千石的郡守和國相,再然後世家大族就暴走了。
當新郎走出去時,有個俏麗婦人正將車簾掀開,於是新婦的面容便從黑暗中慢慢顯現在火光之下。
「那是誰?」她顫抖著伸出了手指,喃喃地問道,「那個人!那是誰?」
前面隱隱有守衛討好的聲音傳過來。
那些抱著東西的人都低著頭走路,什麼都裝著聽不見。
「雁門豪https://m.hetubook.com.com強林立,此種行徑,亦不為奇。」張遼這麼說。
幾個武將臉色一下子就沉下來了,就旁邊的徐庶目光在他們幾人中間跳來跳去,又跳回她身上。
她撓撓頭,站起身來,準備去參加昏禮。
「我與阿姊都不曾成婚,家中只有你和小郎阿草三個年幼些的,自然拿你們當親人看待,這有什麼驚不驚動的。」
「如何這般隆重,」令長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子思為人清正,家無餘財,怎好令你破費呢?我已吩咐僕役,在縣府支起青廬,備好酒宴!待新婦登門,迎了新郎一併去我府上便是!」
那些抱著東西的人連忙將頭壓得更低了。
車窗外的陸白哈哈大笑起來。
但對於陸懸魚來說,這事還是挺奇怪的。
賓客里一片竊竊私語,都看向了那位盧兵曹。
她認真想了又想,但沒想明白,那到底是什麼人?
那些竊竊私語如風過一般,很快變成了大聲的賀喜。
但四娘還是覺得很內疚。
「將軍?」田豫仔細地觀察她的神情一番,「家中是有什麼急事不成?」
車輪滾滾。
「今日是不是雙喜臨門?」
聽了女兵報信,陸懸魚就有點懵。
「令甥畢竟父母雙亡,太平世道,又有宗族庇護之下,亦難免為族人所欺,何況時逢亂世,她又沒有宗族可尋呢?」
「夫人欣喜得昏過去了!」有人大聲喊道。
可是他剛想說話,門外便有一陣熙攘嘈雜之聲傳來,緊接著便是一聲喜氣洋洋的「新婦至!」
最後仍然是元直先生回答了她:「將軍不聞度田之事嗎?」
「其實他家也沒什麼能耐,」她說,「難道他家能砸門搶人嗎?」
因為在這個世家豪強能隨便殺人的時代,你都不知道誰在最底層了!
「啊這,當然不是來搶我,」她有點尷尬地說,「我是說,搶我家四娘。」
「我倒不覺得他蠢,但我還是有點奇怪……這事兒能這麼辦嗎?」
「我不在乎那個,」她說,「律法或是刀子,他們總得挑一個跟我講道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