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堪輿圖
第二十四章 倒卷珠簾

張邈張超兄弟負責即使在亂世中,也儘力讓他們不受戰亂流離之苦,而他們閑時需要交糧稅給張氏,戰時那些糧食變成他們的軍糧,而他們需要上交的變成了他們自己的忠誠和生命。
……保持住陣線!
主君在遙遠的土台上觀戰時,這些部曲腦子裡更多的在思考「自己」。
張超在心裏這樣默默地念著,牙齒間彷彿也沁出了血沫,於是舌尖嘗到了一股鐵鏽與血腥交織的味道。
他們尋不到自己的同夥了!
潰兵如同洪水,沖向了這座並不堅固的雪堆,而後這些原本咬緊牙關,繃緊神經的士兵也一個接一個地開始了潰散!
戰場上的局勢又漸漸地起了變化。
兩軍只有第一排戰鬥的情況原本就不可能持久,現下只是因為雙方用的都是長短木棍,不至令人傷亡,因此多僵持那麼一會兒。
……於是張邈的五百士兵漸漸失去了指揮,開始自顧自地戰鬥,自顧自地退卻,最後毫不意外地,防線開始逐漸崩潰。
那並非真正的泥土,而是無數人的腳步在這片荒地上走來走去所留下的痕迹。
「保持住陣線!」他不知道在沖誰嚷,「一定要保持住陣線!」
「殺——!」
前面的士兵擠擠挨挨,齊步向前,想要儘力擴大陸廉側翼的缺口。
統領這支兵馬,正等待她下令的部司馬臉上露出了一個很複雜的神情。
陸廉掃了一眼正在受到攻擊的側翼,以及在軍中高聲指揮的張超,臉上露出了一點驚喜的神色。
後面還有拿長短棍的,拿長槍的,拿盾牌的,都跟著退了一步。
有人這樣嚷了起來!
「張孟卓兵馬已潰,不復再戰之力。」
「殺——!」張超怒吼道!
「是大張公的兵士!」有人這樣嚷了起來,「他們過來了!」
但大家都只有五百人罷了,被這樣一大群潰兵一衝,什麼樣的陣型能保持不散?!
有人在地上滾來滾去,有人拚命地想要掙脫出陣型,尋一個方向逃命,還有人與同伍的戰友被衝散,只能孤身一人,盲目地戰鬥。
但這種忠誠不能直接轉化成戰鬥力。
和-圖-書將軍,可要變陣?」
他們的努力有時候是成功的,有時候是失敗的,有人用藤牌擋住對面的短棍,有人就用長棍在縫隙中合力向前,發力將距離拉開。不管這些嘗試是否成功,但他們的隊率、什長、伍長,總能儘力發揮作用,一次次地組織起小規模的反擊!
戰場上似乎形成了一個閉環,張超在追著陸廉的軍隊打,陸廉在追著張邈的軍隊打,而張邈的軍隊發現敵軍在合圍中竟然留出了一面缺口,那一面又有他們的友軍,自然涌了過去!
因此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唇亡齒寒,緊密無比的。
在張超衝進軍陣之後,士兵們的士氣明顯地高漲了一截!
——子源!且看我來救你!
第一個士兵用長棍戳翻了對面的敵軍,第二個、第三個士兵也緊跟著沖了上去!
「傳令!傳令!」他的聲音又急又慌,「保持住陣線!保持住陣線!」
張超根本不知道趙雲如何看他,也不知道要如何拯救兄長的軍隊。
所謂錐形陣,只不過是一種最普通的三角形陣勢,孫武管它叫牡陣,吳起管它叫銳陣,反正萬變不離其宗,都是要從軍中選出最精銳勇猛的士兵作為鋒銳向前——因此這種敢死隊士兵被稱為「選鋒」——擊穿對面防線的一點,而後兩翼迅速撕開防線,進一步擴大戰局,最終以對面的全面崩潰作為告終。
但他現在已經站在那裡,不說也不動了。
他們這樣嚷了起來,剛剛臉上的萎靡也變成了興奮與激昂!
他只是抓住了傳令官,想要他替自己傳達指令——但他不知道該下達一些什麼樣的命令!
主公看了一眼仍然十分謹慎的子龍,微微笑了。
而張超卻似乎得到了意外的驚喜——陸廉全力以赴地進攻張邈的軍隊,將自己的右翼暴露給他!
「合圍!」他立刻下了一個命令,「快傳令!合圍!合圍!」
只有這樣,忠誠才會轉化為不畏死的戰鬥力!
他們不再是「自己」,而是一個整體!
但傳令官仍然忠實地將命令傳達了下去,只是下面的小軍官和_圖_書們很顯然執行起來沒有那麼流暢了。
踏過去!
當然除了戰旗之外,還有傳令官自己可以靠嗓子喊,也可以靠金鼓來下達指令。
……但一側的張超卻不見了,土台上只丟下了他那條同樣名貴厚實的大氅。
兄長的五百士兵已經像冬末初春的殘雪,太陽一出,正在漸漸消弭無盡!
「主君來了!」
張邈張超兄弟儘管不善領兵打仗,但他們有一個陸廉無法比擬的優勢:他們所指揮的不是別人的軍隊,而是他們自己的部曲。
但對於土台上的張邈來說,他的腦子空白了一會兒。
部司馬稍微思索了一下,一瞬間便明白了!
他們只是灰頭土臉,狼狽極了,見到小張公的軍隊,自然又惶恐,又親切,腦子裡什麼都裝不下地衝過來而已!
於是這位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北方漢子皺起眉頭,不再說出自己的揣測與分析,而是上前一步,繼續向戰場中望去。
彷彿對面不是劉備的軍隊。
「是!」
張超原本確實是這樣想的,他甚至覺得這個戰術十分精巧:陸廉不就用過這一招大破袁譚嗎?現在兄長的兵馬在前,他的兵馬在後,兩邊夾擊合圍,正可從容地完成這個戰術!
但論人數,陸廉的主力還要圍剿張邈的軍隊,側翼要應付他五百兵卒,很快就會漸漸力竭!
一旁的趙雲卻忍不住感慨:
那些士兵正是如此撞在一起,然後激烈地對打起來。
……畢竟聽到自家主帥誇讚對面,不管是不是演練,都多少有點不服氣。
雪並沒有化。
……掏出了一枚胡桃。
「怕她將張邈兄弟得罪狠了,」劉備幽幽地說道,「備著的。」
「當世論孫、吳之術,善於兵者,無若紀亭侯啊。」
他需要這個寶貴機會,全力攻打陸廉的側翼!
「主君來了!」
這位幾乎沒有上過戰場的中年文官艱難地拽著軾(用作扶手的橫木),一邊想要穩住自己的身形,一邊用盡全力地高呼!
他們像潮水一樣涌過來了!
它們看起來似乎有些污濁混亂,但仔細一看又十分有方向感,如同雨季里https://m.hetubook.com.com兩股河流裹挾著泥土,劇烈地碰撞在一起,激起了層層灰色的浪花。
張邈的士兵漸漸徹底變成了一盤散沙,但暫時還沒有徹底四散。
「穩住!穩住!」張超歇斯底里地大喊起來,「阿兄!你管管你的士兵啊!!!」
「但今天不行,」陸廉笑道,「且留右翼擋一擋便足夠,其餘合圍張邈潰兵,只留東面缺口!」
……羡慕?
但她什麼命令也沒有下。
「若張孟高能牽制住辭玉將軍的側翼,其兄仍有一戰之力。」
當整個戰場變得混亂無序的時候,想看到令旗每一個指令就變成了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
但趙雲轉過頭,迷惑地看向主公時,主公從懷裡掏了掏。
這是一場演練,但主君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們每一個人的表現,他們憑什麼不全力以赴,贏得獎賞?!
演練時雖然敵軍無法用死亡來震懾士兵,但士兵們同樣也不會被軍法官就地斬殺,因此前排有人倒下,後面自然就有人不自覺地先退一步,拉開距離,再考慮當如何應對。
……陸廉此人無論勇武還是智謀,都已至韓白之境,堪稱天生的名將,旁人學恐怕是學不來了,羡慕又有什麼用?
快跑吧——!
……再退一步吧。
踏過去!
——這場演練某種意義上是不公平的。
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自己人!到處都是敵人!
而陸廉這邊的士兵明顯軍事素質高他們一籌,每當張超的士兵打倒一個人,後面立刻就有人衝上來試圖堵上這個缺口。
傳令官拿起令旗,向著下面拚命揮動,將命令傳到屯長隊率處,於是張超那五百人的方陣又漸漸起了變化。
「何事?!」他轉過頭去,驚駭地問道,「何事喧嘩?!」
主公發出了一聲「喔唷!」的驚嘆,也從胡床上站了起來,走到土台邊上,全神貫注地望去。
前面衝進來的敵軍似乎有點多。
趙雲將目光投向了另一側的土台。
——但這場演練又是公平的。
勝了這一仗,只有勝了這一仗,他才有可能解東郡之圍!
急公好義,素有俠名的張邈之前www.hetubook•com•com似乎焦急地踱步,揮動手勢,大吵大嚷過。
陸廉騎在馬上,似乎遙遙地看了一眼側翼方向正在漸漸展開靠攏的敵軍。
主公冷不丁忽然發聲了,「子龍,羡慕嗎?」
當兩邊短暫膠著一會兒,誰也沒能擊破誰的防線時,張邈並沒有顯得志得意滿,而是憂心忡忡地在土台上抻著脖子看。
「攻其側翼!」
土台上的兩位指揮官神態各自不同。
彷彿對面就是袁紹麾下的顏良、文丑、淳于瓊那等名將。
「部曲」意味著這些士兵大半是從曾祖起就依附在張氏的土地上生活。
他們也需要督促士兵進行戰鬥,甚至他們自己也要參与戰鬥。
「攻其側翼!」
主君在與他們同生共死!
陣線已經拉開了缺口,敵軍已經推了進來,還要如何保持!
這並不是在電光石火間發生的事,尤其雙方都不是數萬人的大軍,而只有這麼幾百上千人,離遠些仔細看也能看得清楚。
張超這樣信心十足,想要再向前一步,自己也站到第一線去組織一波衝鋒的時候,他自己的側翼忽然喧鬧起來!
而陸廉這邊已經確實感受到了張超所帶來的壓力。
他裹著一條漆黑的皮毛大氅,低頭時那張圓圓的臉便籠罩在陰雲中,彷彿他整個人也變成了一團陰雲。
——張超馬上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他們需要按照命令,將兩翼展開,陣線變薄,用拉長的這條陣線去裹住陸廉的兵馬,再然後用長棍隔開距離,不斷地擠壓敵軍的空間,令其自亂陣腳!
這種僵持沒有多久。
如果這是真正的戰場,他們保護家主就是在保護他們自己的妻兒老小,他們有什麼理由不死戰到底?!
但在某個出身幽州的選鋒老兵舉起盾牌,狠狠砸在對面士兵的臉上之後,那個士兵頭暈目眩,鼻子流血地仰面倒下,引起一片驚呼聲時,陸廉這邊的士兵立刻抓住了這個機會,向前一步,將第二排手持長棍的士兵也一棍敲倒在地!
劉備站在土台上,靜靜地注視著這一片戰場,沒有吭聲。
「殺——!」
他們不是故意要衝散友軍陣型的!
在戰場上,想要和-圖-書重新聚攏潰兵是很不容易的,潰兵可能分散,可能聚集,但總歸是暫時不聽指揮的狀態,想要接近他們通常需要穿過敵軍的防線,甚至有些時候,斬殺潰兵比試圖聚攏還來得更輕鬆些。
戰鼓一陣急似一陣,士兵們齊發了一聲戰吼,作為這個三角形的頂點,走在最前面的選鋒用藤牌拍開了對面的長棍,然後將手中的短棍狠狠地砸了下去!
他需要想辦法穩住陣線……沒錯!
他們不需要向國家上繳賦稅,不需要承擔徭役,他們所有的義務都由東平張氏來承擔,他們需要承擔的義務全部都是只針對張氏的義務。
這種陣勢一般需要指揮官在第一線鼓舞士氣,她雖然不準備下場毆打小朋友,但仍然策馬向前,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長戟!
「他陣線已薄,再聚不易。」
只有主君從土台上走下來,像那些寒微出身的武將一樣,拿起武器,來到士兵中間時,這些部曲才能真切感受到主君正與他們並肩戰鬥這件事!
或許他也可以不救——但陸廉吃掉兄長的兵馬不是也要時間嗎?!
劉備看了一會兒,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但一個人的嗓子在這片千百人戰鬥的戰場上微不足道,而金鼓無法傳達更繁複具體的命令。
如果是他的話,是有信心完成這樣一項任務的。
陸廉本人身經百戰,所領的五百士卒又是劉備久經沙場的本部兵馬,儘管人數處於劣勢,但陸廉仍然可以從容不迫地逐個擊破對面的軍隊。
「這一個!」她說,「意外的行啊!換一個庸將的話,說不定真能勝你們一場!」
戰局已定。
他們尋不到自己的隊率了!
但大地上還是漸漸顯出了泥土的顏色。
張超那個空白而炙熱的腦袋裡似乎裝進去了一些東西,他本人也渾渾噩噩地被一旁的親兵扶上了戰車,奔著自己的軍隊而去。
有些名將會與自己的部曲私兵同吃同睡,會給陣亡士兵撫恤,會照顧部曲當中的孤兒寡母,甚至會妥帖地贍養他們年長的父母。
張邈張超儘管沒有刻意如此,但他們自年輕時起,就有振窮救急的美名,這些士兵對他們是十分忠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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