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人情世故，察言觀色這些一直很遲鈍，但她和二張兄弟接觸得久了，還是逐漸察覺到了張邈爽朗豪放的表象下藏著一些別的東西。
但今天這兩個美少年有了動靜。
「那好，」她說道，「孟卓公遣使送信去便是，就說你還在小沛，想要來為臧子源緩頰，如何？」
「我為范城令，便當為袁公守此城。」
而看這些范城平民的模樣，似乎這位地方官還不算太離譜。
「噗！」
「張公曾派趙先生教我們讀書。」
……但話說回來，從張邈進城時開始，她就讓張遼帶了百余騎兵，渡河后小心地在范城通往各條路上巡邏，看看有沒有快馬加鞭往濮陽或是鄴城送信的使者。
但陳容欲言又止，最後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倉亭津只是個渡口，離它最近的城池在渡口數里之外的范城。這裡是青徐北上進入冀州的重要渡口，因此曾經十分繁華。
他與張邈會面時並不驕橫，也不熱情，當然態度也不隨意，只是很客氣地請他進屋坐一坐，並簡單問候了他的家人是否安康。
……畢竟已經進入袁紹的勢力範圍了，人家的騎兵論萬數，怎麼說也得小心點。
但現在它冷清了許多。
陳容三十余歲，衣衫精細，舉止文雅，神情閑適，在他身上似乎看不到大漢這十數年來的腥風血雨，不僅是他，連同張邈與他穿行過的這個庭院，也被收拾得幽靜整齊，透著一點黃老的氣度。
但陳容站起身，剛準備出言推拒時，似乎又不知因為什麼而遲疑了。
但她捂著鼻子，一心一意地在感知那幾粒作亂的粟米到底在鼻腔的哪一個位置，於是他停了停，又堅強地問下去了。
救臧洪這件事對他兄弟倆沒有什麼好處，也許他們因此名望更上一個台階，但兗州名士邊讓也算是才華名聲滿天下的人，曹操手起刀落，說沒也就沒了。
他起身走到門口，等在廊下的兩個隨從立刻將懷抱的匣子捧了上來。
「若張公為臧使君而來，欲在袁公面前說項……」
「什麼？誰？」她問道，「誰是名將？」
接下來是一批和*圖*書民夫，而後是一批不那麼重要的輜重，再然後又是一批士兵。
陳容是個謹慎人，金帛之賄未必能讓他動心，反而給了他一個拒絕的理由。
她只要忙起來，他們就不出聲地做其他家務，擦拭杯盞，洒掃營帳，燒水倒水，整個人存在感趨近於零。
蒼白而模糊的臉一瞬間彷彿清晰了些。
他眉目間帶著一絲複雜的神情，似是麻木，又似是嘆息。
「忠直之君子生死未卜，背義小人橫行於世！盼郎君直言相告——忍見此景否？！」
她默默地聽了一會兒，若有所思，似乎開始出神。
「不如何，」她的眼淚在眼圈裡打轉，「孟卓公，你都說了咱們只有萬餘人，你憑什麼和他們談？」
「我明白了，」她聽完之後沒有去追問張邈怎麼沒將這個消息帶回來，只是仍然有點懷疑地問他們，「你們與那位使者很熟嗎？」
並不算醜陋邪惡，但灰濛濛的，透著苦澀。
「臧子源既為郎君薦主，又為郎君上司，郎君若忠於主君，正該想方設法救援！」張邈大聲地，幾近凄厲地喊道，「郎君若忠於朝廷，忠於四百年漢室，臧子源為何觸怒袁紹，落得如此下場，郎君也該知曉！
「你們想經倉亭津渡河，那便渡河，我不阻攔便是。」
眼淚也落下來了。
陳容抬起眼睛，神情平靜地望著這位「以慷慨聞」的名士。
……都這樣了，陳容還是沒動靜。
沒有戰績，就無法在這個看拳頭大小說話的世界生存。
「你……你若想要援救濮陽，一路北上便是，你為何要來倉亭津？」
「我知郎君原為臧子源故吏，故而有事想求，」張邈很是誠懇地說道，「今肯撥冗一見，已足見郎君高義。」
「我領袁公之命，卻私放別處兵馬過河，已屬背主，若此城有失，我不能獨活。」他說道，「張公若欲囤積糧草，于城外自修營寨便是。」
「我為臧子源而來，卻不是為他緩頰，」張邈說道，「我欲兵出小沛，援救濮陽！」
「只恨顏良亦是河北名將，勇冠三軍，小人……小人不能為先https://www.hetubook.com.com生報仇……嗚嗚嗚嗚嗚……」
聽到「臧子源」這三個字時，陳容的眼珠微微動了一下。
「臧子源非郎君故主耶？」
這位孟卓公到底是怎麼說服陳容的她不太理解，但她很清楚袁紹是不能靠這招說服的。
她思考了一會兒，「我不是在防備陳容一人。」
他所熟知的那個世界在逐漸分崩離析，那個靠著德行名望，靠著人情交際就能夠暢通無阻的世界，已經不在了。
「張邈在我眼中，不過喪家之犬，」那位據說威震河北的名將這樣笑罵道，「他竟想來為臧子源說項，殊厚顏也！」
自從黃巾作亂，再到田楷袁譚相互攻伐，直至現在，黃河下游已經十分荒蕪冷清了，沒有什麼商賈往來，自然也就沒有那麼多渡河的人。
這個皮膚白皙的文士坐在那裡，戒備而疏離地看著他，卻不能說話。
額頭上似乎沁出了汗珠。
「小沛與濮陽之間尚隔鄄城，我如何能在袁曹夾擊之下渡河？」張邈急切地說道，「求郎君將倉亭津借我一用，待我解得濮陽之圍，立刻歸還！」
這座營地與他們之前在自己地盤內行軍的營地大為不同，不僅柵欄高且厚，裏面大營套小營，連壕溝都修了三道，拒馬更布了無數。
陸懸魚忽然一激靈。
「孟卓公雖名滿天下，」她說，「但你從未有過戰績。」
這其實很不對勁。
她從沙盤上抬起頭，很吃驚地看過去，那兩個蹲在角落裡的美少年立刻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慌慌張張地就起身告罪。
但張邈卻沒有安靜地等他反應過來。
「縱如此，」他嘆氣道，「也當先禮後兵。」
張邈握著杯子在那裡想了一會兒，「將軍，咱們只有萬餘人。」
他的聲音里透著一股哀求和急切，連自己的言辭變得魯莽失禮也絲毫沒有察覺。
「而今天子東狩，袁本初于眾矢之的……」
「我想，咱們既然能拿到倉亭津，」張邈露出了一個自信的微笑，「或可以與袁本初說項……」
儘管它很蕭條，但城內外的士庶似乎生活得也還過得和-圖-書去。
「郎君以為，臧子源叛主么？」
在信使回來之前，陸懸魚每天都在看沙盤，張遼則領著騎兵四處巡邏。
兩位美少年又哭了起來。
「袁公之上，亦有天子！」
……如果陸懸魚看到陳容，她會第一時間判定：這是個不能說服的人。
她腦瓜子嗡嗡了一會兒，總算是將鼻腔通順了。
張邈不安地等了許久，幾乎絕望，卻又不肯放棄地伸出手去，將那匣金子向陳容的方向推了一推。
但他不會放棄，張邈咬住了牙，決定最後一次努力。
「若運至城下，」陳容說道，「我亦可遣人幫你們護衛，防範賊寇。」
……腦袋回來了。
士兵們就這樣趟著水過河，河邊的漁夫愣愣地看，岸上的挑夫也愣愣地看，等士兵們上岸了，他們立刻撒丫子跑開了。
因此張邈帶了十幾名隨從，進入范城時，他甚至為這座土城的蕭條而略感驚訝。
「他性情寬厚，從不打罵我們，待我們極好的。」
「臧使君豈止是我薦主，我少時仰慕他的才德品行，才追隨他來此，但臧使君之上，亦是袁公啊。」
陳容對這匣金子倒是並不意外，他輕輕地擺了擺手，「在下無功，不能行此貪鄙事。」
他的聲音還不是很穩定，有些顫抖，「我軍還有輜重糧草……」
「怎麼了？」她問，「出什麼事了？」
倉亭津距離濮陽只有一百余里，不能再草率冒進了。
「他家今歲新添了一個女兒，我還去道過賀的……」
那匣子並不大，但沉重極了，打開之後便是一片流動的金光盈盈于其內。
陳容臉上的閑適立刻被震驚所取代了。
既沒有出城與他們寒暄、接風、也沒有遣人出來緊盯、警告，只是在城門口處設立了關卡，不許張邈的士兵進城。當然，張邈張超也嚴厲地下令，不許士兵們進城滋擾百姓。
畢竟范城不過是一座城高不足二丈的小土城，守軍恐怕也不足兩千，要是陳容真想使壞，不能半渡而擊之，那就只能偷偷送信出去了。
河渡得很慢，但上岸的士兵立刻布好了陣，護衛著民夫推著輜重車上岸后，和圖書陸懸魚跟著民夫在岸邊走了一圈，選了一處地勢略高的荒地，將營寨扎了下去。
「我軍現已渡河，立足已穩，接下來該當如何？」
張邈不吭聲，耐心地聽他把話講完。
回來了，但沒有完全回來。
張邈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接下來，」她想了想，「派斥候探查濮陽動向，若是彼軍未察，咱們就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但張邈的確是這樣將一匣馬蹄金推了出去，「在下自故土流離，雖家資傾盡，卻仍有健仆數千，若賃金不足，盼郎君能容我幾日，變賣僕役田地……」
張邈派去濮陽的使者回來了。
「他便不願……」
「嗯，沒錯。」她扒拉了一口泡飯，「怎麼啦？」
張邈的微笑就有點撐不住，繼續說下去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尷尬地看著她。
張遼遞過來一塊細布，她感激涕零，趕緊狠狠地擤起了鼻子。
這個動作似乎喚醒了對方，過了許久，他終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張邈大喜，剛想納頭便拜時，又被陳容阻攔住了。
「我軍雖只有萬余，但兵精糧足……」
……但其實不許進城沒有什麼意義，百姓們見到這支兵馬只是駐紮在城外，並不敢擾民，便立刻風聞而動，衝出城就拉起了集市，有挑著擔子出來賣酒的，有支鍋賣小吃的，有縫縫補補的，有織席販履的，有賭博的，有占卜的，有吹拉彈唱的，也有單身婦人跑來準備賺軍官幾個錢的，反正一條龍服務，城內有的東西，城外一定讓他們買得到。
但直到她將這座大營修得固若金湯，準備繼續出發時，陳容都沒有動靜。
他猶豫了很久，就那樣站在那裡，皺眉看著張邈，以及張邈面前的金子，他的面目一瞬間好像變得蒼白而模糊，當他終於開口時，他的聲音也混沌得一如流水中的落葉，不知該何去何從：
於是帳中經常就只有她和兩名美少年，小二和小五，但她經常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因為這兩個美少年折實太貼心了。
……真就比她還鹹魚。
……她沒忍住，嗆到了。
「將軍覺得如何呢？」
「張公，將金m.hetubook.com.com
子帶回去吧。」
但二張做好迎敵準備，令前軍緩緩下水后，卻始終沒有見到對面敲鑼打鼓，跑出來「半渡而擊之」。
陳容又看了他一眼，而後將目光轉開，那張臉就更加地模糊，直至在張邈眼中，徹底成了泥塑木雕的一尊雕像。
張邈將消息帶回來時，陸懸魚還有些不敢相信。
「權作賃金。」張邈向前推了一推。
張邈身體一震。
張邈的眼睛一瞬間便亮起來了。
一邊告罪，一邊用袖子擦去臉上的淚水。
范城雖然蕭條，但在這裏稍作補給的感覺還挺好，至少這一天的晚飯上就有了細嫩的烤羊肉，油鹽拌過的野菜，配著魚湯泡飯一起吃，就很有滋味。
但張邈是不肯承認的。
陳容的眉頭深深地皺起來了。
——清晰，但充滿了抗拒，而後又變得模糊。
「將軍這樣防備陳容，為何還要聽張孟卓的話呢？」隨從這樣不解地問她。
營寨是無知無識沒有生命的東西，她將這座城下之營修得這樣堅固，不僅為了防備陳容。
他因此總還想試一試，看看他那個慷慨悲歌的舊世界還有沒有力量，還能不能靠著他所掌握的那些東西——而不是她的暴力——救出臧洪。
「郎君有此心足矣！在下感念郎君恩德，永不能忘！」張邈行了一個大禮，「只是若有幸解救臧子源，濮陽百姓或欲跟隨……還須借范城囤積糧草……」
使者身邊帶了幾個隨從，他們將那個可憐人的頭顱帶了回來，還有一句話——不是袁紹帶回來的話，因為袁紹根本不在城下，圍城的主帥是顏良，身邊的參軍是許攸。
因為他看起來就不是個武人，身上一絲瀟洒豪邁的氣勢也沒有。
他的聲音這樣激昂，對面的范城令卻好像死去了一樣，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眼帘低垂。
「他受袁公舉薦之恩，」陳容說道，「總不該違逆袁公之命。」
——黔首的要求總是很低的，哪怕有豪強壓迫，天災頻仍，只要沒有戰亂，官府也不要剝削太過，他們總能掙扎在自己那塊田地上，拚命地挖出一口摻了泥巴的草根填肚子。
張邈神情複雜地看了她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