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領著張邈返回營寨,解除了這位沒常識主帥的危機——顏良才剛被陣斬,屍體才入土幾天啊,他就敢自己跑出來,還在夜裡點火把!人家的騎兵要是衝過來直接一波帶走漂亮,這仗就沒法打了!
箭雨傾瀉而下的聲音蓋過了車輪滾滾,蓋過了黃河滔滔。
這片空地上鋪就了一層屍體。
「派幾個人出城,去為陳子儲收斂,」他說道,「還有,堅壁清野,徵發民夫,將壕溝挖深。」
陶升想不明白自己在那一瞬間為什麼是心中有些欣喜的,但他立刻急促地催了起來,「我軍遠來疲敝——」
煙塵盡頭的小路上,隱隱現出了「張」字大旗!
荀諶站在城牆上,往下望了很久,直到夕陽西下,血紅的光輝灑在了這片戰場上。
不過他很快把自己這些發散的想法都收斂了起來。
「這人言辭與行事總有種表裡不一的感覺,」她說道,「也不是說他真的壞,就是你第一眼看他,就覺得他像陳長文似的,沒什麼心眼,只是個專心學問的世家子。」
自初平二年,袁紹輕取冀州時起,這支韓馥麾下的兵馬就不斷開始為他南征北戰,擴充疆土,甚至在他攻伐公孫瓚的艱難時刻也一直堅定地守在這位主君身邊,不曾後退。
他整個人跑到營外面去了,而且是在營東的一片田野里,點了火把備了酒,一邊流淚,一邊在祭祀陳容。
……孟岱年輕時倒是確實還算端正,畢竟他這人既無軍功,又無謀略,全靠抱謀士們大腿混到袁紹身邊的,多少能靠外表和口才得到一點主公的好感。
「辭玉將軍心志之堅,為我平生罕見,」他說道,「堅如鋼鐵。」
張邈抬頭看她。
那座營寨!他們沒守住啊!將軍的輜重還在裏面!他們該怎麼辦才好!
「你要是打過這麼多仗,」她說道,「你也一樣。」
荀諶很快察覺到他的目光,將頭轉了過來。
在接戰之後,冀州軍的中軍開始有意識的步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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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必須留下來面對這一切。
張遼的嘴抿了起來,不知道是覺得這句話里哪一個點有趣,似乎想笑,但是不敢。
但當冀州軍如潮水般退去時,營中還有許多士兵在慌亂地翻過柵欄,想要逃到河對岸去。
「不值得結交的人。」
但她立刻起身去尋張邈了。
「不可能!」荀諶皺起眉,「張儁乂就在城下,張邈就算有此心,豈敢在兩軍夾擊下趕來救援倉亭津?!」
……高覽也是個路人臉。
他的世界觀好像一瞬間被打碎了一樣,整個人滿是錯愕與憤怒,但她將它忽略掉了,只是認真地對他說:
到了夜裡,倉亭津會點起火把,留那些不在這裏卸貨,而只是路過的船舶停一停。
但萬一這支兵馬就是來這裏準備換防,甚至是接應渡河的輜重隊呢?
「將軍!」
「他們今夜就會知道這個消息,」荀諶說道,「咱們也得做好準備。」
荀諶示意車夫調轉車頭,將軺車重新駛回中軍之中時,弓手隊的隊率正在高聲下令。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在傳令官層層下達后,立刻轉為了一片片弓弦絞緊的聲音。
很快又鋪上了一層。
「監軍孟岱呢?」
「辭玉與他熟識?」
「但文遠你細想,冀州打得那麼凶,那些謀士們拉幫結夥,相互攻訐,為何卻沒人與荀諶交惡呢?」
他的聲音很輕,與剛剛應下陶升求情時的聲音一樣的溫和。
他的話音剛落,對面的女將軍臉上便浮現出一個大大的微笑,看得張遼很有點懵。
他們身上帶著傷,帶著血,帶著焦糊的痕迹,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滿身濕透地奔向泰山寇的前軍,並且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
他只憑一腔血勇,跟著守軍一起衝和*圖*書鋒,並撞上了冀州軍的陣線,因此當對面的弩手坐在車上,用腳拉開那架他不曾見過的強弩時,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身缺少了長牌手的護衛。
戰局已定,無論那是援軍還是疑兵,都很難救得了這座大營。
陶升卻忽然覺得周身發冷,他甚至在那一瞬間很希望有點什麼突如其來的境況,打破荀諶臉上那張面具!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長而濃密的睫毛如羽扇一般輕輕扇了一扇,於是那個專註的眼神就顯得格外的心無旁騖,扶在車軾上的那隻手白皙修長,乾淨極了。
張遼聽前半句就悄悄抬頭看她一眼,聽到後半句時,眼睛輕輕地彎了起來。
張遼似乎就挺開心的,盤腿坐在那裡,豎著耳朵開始聽。
但這鍋湯燒了許久,終究還是漸漸地冷卻了。
四十多歲的一個大漢,哭得稀里嘩啦的。
「辭玉欲何為?」
「告訴他們,此城城令與縣尉皆已伏誅,叛軍盡墨,」他說道,「若是現在不開城門,少頃玉石俱焚。」
倉亭津上這片空地原本是有別的用途的,在大漢還沒有衰敗至此時,黃河上的貨船經常會在這裏停靠卸貨。
於是后軍的包圍圈漸漸變成了一隻湯鍋,它應當已經用得很久了,溫潤光滑的邊緣上多了許多裂痕與缺口,因此鍋里燒開的肉湯便不斷地翻滾著,咆哮著,濺起鮮紅得幾乎刺眼的熱浪,竭盡全力地想要衝出去,用沸騰的怒意炸開這口鍋!
那張面具一瞬間便碎了,荀諶的眼睛里迸發出又冷又厲的光芒,「什麼人?!」
因而這城中能湊出一千餘人的守軍,還是陳容很注重四處清剿賊寇的戰果。但即使如此,他們的鎧甲沒有對面那麼明亮,武器也沒有對面那麼整齊,有些人沒穿甲,還有些人連環首刀也沒有,只拎了一根長矛。
他們就這麼沖了上去,憑著一腔血勇,憑著他們對那位平日里溫和又沉默的令長最後的,也是全部的尊崇。
「嗯,他前些日子還來過https://m.hetubook•com.com劇城,」她說道,「不過我不喜歡這個人。」
陸懸魚得知這個消息時,整個人稍微是有點懵的。
他們只是城內外的民夫、雜役、幫傭,為了一點犒賞,也為了能免除些賦稅來服這個役。
但她這樣跟他吐槽了幾句后,忽然想到了一個很奇怪的事。
陶升不願再看這一幕慘劇,忍著眼淚,將目光移到荀諶的身上時,這位年輕的將軍已經調轉了車頭,專註地望著他另一半正在攻打大營的兵馬。
「陳子儲死了,」張邈一字一句地說道,「他為你我而死。」
……還心地純良,人家切開之後是黑心,荀諶切開說不定是個黑洞。
他只是見到了那一排弩矢向著他而來,而他拿起了身邊的一隻小圓盾,下意識地擋了一擋。
「孟卓公,我有重要的事對你說,」陸懸魚平靜地彎下腰望著他,「軍中尚有十日之糧,十日內咱們要打退援軍。」
荀諶已經完全鎮定了下來,但那張溫和的臉上仍然透著遮不住的冰冷。
「嗯?」
「將軍!快看!」
但士兵們還在繼續戰鬥,用他們手裡粗糙的武器,用他們鋼鐵一樣的手,用他們的腳,用他們的牙!
這是疑兵之計。
這位主帥愣住了。
陳容已死,那個接替他職責的衛尉也已經戰死。
他們當中的確有許多人就這樣趟過黃河,倉惶地跑到了黃河南岸,尤其在他們見到遠處出現了「臧」字大旗之後,逃過去的人就更多了。
「此真天下烈士!雖兵弱敵強,能屈其力而不能屈其節!」他往地上灑了一觥酒,大聲喊道,「子儲!子儲!是我誤你!」
「那我們就更不能輸。」
他們就這麼沖了上去!
「是個什麼樣的人?」她趕忙問道。
……看得出來張邈是真心的,但她還是要打斷他。
但接管兵馬的那位縣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平生面對過的最兇殘的敵人也只不過是黃河上一個擁有四隻船,以及百十來個悍匪的河盜頭子hetubook.com.com,而不是袁紹的冀州軍。
荀諶輕輕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傳令官,「弓手。」
兩軍原本只有數百步,當范城的守軍大踏步上前時,弓箭手甚至不需要將弓拉得太滿。
「敵軍的援兵到了!」
張遼臉上的平靜就轉為了一絲的隱隱的鄙薄。
城頭換了荀字旗,因此他放了個小木塊進去,上面寫了個荀字。
他們的嗚咽與號啕沒有傳得很遠,至少沒有令那支始終不曾靠近的騎兵聽見。
河面上倒映著火光,隨著從未清冽過的黃河水緩緩而去。
見自然是當初跟著呂布在袁紹麾下混的時候見到的,袁紹剛開始懷著滿腔熱情想拉攏這群并州狗子,整天置酒高台,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於是并州和冀州的武將們多多少少也就對彼此有了點印象。
這個時候,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應,不同的想法,別人的不太好猜,但張邈她就能猜個差不多。
就在下一刻,八石的腰引弩將他的小圓盾,他的臂膀,連同他整個人都狠狠地貫穿!
「……如何開城?」
荀諶心裏這樣想到,他行軍這樣快,二張又無法遍布斥候,根本不可能這麼快就得到消息,趕來支援。
這片空地上曾經堆滿了糧食,木料、絲帛、銅錢。民夫在這裏走來走去,汗流浹背地扛起一根根木頭,船主忙碌地跑來跑去,還有那些管著渡口的小官吏,時不時會頤指氣使地同河上的船夫大聲嚷嚷幾句,要他們停船時守規矩些,不許佔了別人的位置。
「傳令撤軍,」荀諶轉過頭去看了一眼遠遠的范城,「派人去城下,讓他們立刻開城。」
「孟卓公,」她乾巴巴地張開嘴,「咱們回營行嗎?」
「張郃張儁乂這人,」她說道,「文遠你知道嗎?」
「那必是二張的援軍!」陶升脫口而出,「荀將軍——」
「將軍!西邊的小路上有煙塵起!似有騎兵!」
「也說不定他就是個心地純良的人,聽說劉使君也很喜愛他。」張遼很是客氣地說了一句。www.hetubook.com.com
那隻玉一樣的手狠狠地錘在了車軾上!
這十年來,他們可以稱得上勞苦,但也的確是百戰老兵。
她意識到這場戰爭還是有些東西超出了她的意料,比如冀州軍是如何在這樣快的時間里撲到倉亭津,斷了她的後路,這位主帥絕對是個值得研究的對手。
於是也有商賈在這裏賣貨,賣些吃喝,賣些針頭線腦,竹席草鞋,不是賣給士兵,而是賣給黃河上往來的客商與旅人。
但在這一日之後,他們再也不會想起曾經的倉亭津了。
「我本可以救他的!」他嚷道,「我不知他竟會如此!」
冀州軍與范城的守軍並不一樣。
……張郃是個路人臉。
「我知道。」她點點頭,「倉亭津的大營也沒守住。」
「這人長得還挺好看的,」她罵道,「心這麼壞。」
……但話說回來,她又不是不認識荀諶。
「陳子儲死了。」他說道。
「為何?」
「將軍?」
她回到帳中時,張遼正在擺弄她的沙盤。
「一個武人。」張遼給出了這樣的回答。
這個四十多歲的大漢恍惚了一陣,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將那一瓮酒都倒在了田野里。
張遼似乎想了一會兒,「見過。」
她也在案旁坐下,想了一會兒。
「咱們得想點辦法,」她說道,「試試他們之間友誼的小船堅不堅固。」
軺車已經駛回了高地上,那位年輕的將軍仍然端坐在車中,注視著眼前這一片煉獄般的景象。
當箭雨傾瀉而下時,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停下腳步,茫然地抬起頭,望向了天空。
而這支守軍北有冀州,南有兗州,除了呂布與曹操在濮陽打過一場戰爭之外,其餘時間里,范城並不受戰爭襲擾。
……倉亭津那個營寨是沒了,但河對岸插了個小旗幟,表示臧霸很快就到了。
只看他這幅模樣,陶升忽然覺得,這位玉樹一般秀麗的郎君更像是在看一卷新書,或是一位女郎。
——范城很小,這些守軍平日里也不會是兵卒,這座城養不起這麼多的脫產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