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搓搓臉,想了一會兒,沒忍住又問了一句:
他是在自家地盤上打仗,以逸待勞,對面則是辛辛苦苦遠路而來,疲憊不堪;
比如禿了的毛筆,比如抽條的胡床,比如缺了角的案幾。
孟岱在心裏立刻開始盤算起來。
孟岱其實也有一堆事,但他回到自己的營帳里,還是心懷怨氣地先補個覺,準備起床時好好再同張郃攤牌。
張郃也想到了這裏,那憤怒又焦慮的神情里終於露出了一絲勉強的微笑。
張遼抿了抿嘴,「辭玉已經問了我五遍了。」
燈火通明的郡守府里突然靜了一下。
但又感覺有點悵然。
「兩千萬。」高覽說。
他就這樣糾結了很久,將臧洪各個側面的鬍鬚的形狀都牢牢記住,想清楚自己該重新蓄起什麼樣的鬍鬚后,才悄悄看了陸懸魚一眼。
張遼放心了。
這裏收拾得十分精雅,甚至可以稱得上奢靡,比如席子上放著玉枕,榻旁垂下絲帳,又比如牆角的連枝宮燈不僅沒有散發出燈油的臭味,反而帶著一股美妙的清香。
「高將軍既如此說……」
「二張此刻已離斷糧不遠,食不果腹,軍心渙散,豈不是遠比咱們慘多了!」高覽見狀,趕緊大聲說道,「將軍!為今之計,還是一邊穩住孟岱,一邊儘快派人,將糧食從繁陽運過來……」
張邈張超在挨餓,臧洪也在挨餓,而他們糧草充足,至於這兩千萬錢……他們要湊齊兩千萬,那肯定是要時間的啊!那就慢慢扯皮唄!
「我那二千人馬,皆是自巨鹿而出,彼此多為族人,其中更有父子兄弟,」孟岱講著講著,真心實意地傷心起來,「現下他們盡死於張儁乂手中,家中妻兒老小卻還倚門而望,令我如何能夠回返!」
……那個牛肉,烤得就很嫩。
至於給錢,給錢就給錢吧!拿錢能解決這個爛攤子的話,高覽就是吃上一個月的糠也認了啊!
她很誠懇地點點頭,「使君的須髯都很好看啊!」
孟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鼻子里輕輕地「哼」了一聲。
高覽露和_圖_書出了吃驚的神色,「這是為何?」
她全心全意都在那裡吃。
但仍然是一位相當出眾的美男子——不是荀諶那種精雕細琢的美,也不是孫策那種俊秀少年的美——臧洪美在氣度上,讓人覺得這個人既有燕趙之地的英雄氣,又帶著一種成熟男子的魅力。
一想到這個,就由不得高覽不多想,沮授舉薦他與張郃來此圍城,必定也會傾向於他們,這不假,但孟岱卻是郭圖薦來的,那意味著什麼?
中軍帳里靜了一會兒。
「監軍寬仁,既欲撫恤這些兵卒家眷,不如我與張將軍也出一份力,」他這樣問道,「不知監軍準備為這二千人,準備多少銀錢布帛呢?」
他這樣腹誹著,努力露出一個笑臉,「監軍無恙?」
在回返城下大營的路上,士兵們點著火把,無精打采地走。
……這位大漢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他就沒打過這麼委屈的仗。
那張又青又白,青筋都迸出額頭的臉終於是見了一絲血色。
但走進城中,又是另外一片氣象。
「究竟怎麼了?他不肯收錢了事?」
只要看一看她吃東西的模樣,就知道她必定是心無旁騖地享受這頓烤肉,眼裡和心裏根本沒別人的。
高覽臉上的驚喜獃滯住了。
作為這場酒宴的出資者,張遼在一旁看起來神情平靜極了。
所以,他可以心情稍微放輕鬆一點。
這樣一比較下來,真相還重要嗎?孟岱的人都殺了,張邈還沒能打下來,現在穩住孟岱,齊心協力,才有機會一起從這潭泥漿里爬出去啊!
張郃騎在馬上,也面無表情地走,屢次深呼吸,想讓自己的情緒平復下來,結果都失敗了。
「子源為大漢守此郡,堪稱天下義士,一場牛酒算得了什麼!」張邈感慨道,「袁紹無毫芒之功,纖介之善,據列郡之尊已過其才,而今愈加驕豪,早晚必為俠義之士所破!」
他斷然不是什麼不通情理的人,這一次的事,他甚至也反思了自己的錯誤。
陸懸魚有點在意m•hetubook.com.com地盯著這個人看。
「那是自然,」他一本正經地說道,「將軍的每一句話,軍中都記得一清二楚,在下亦是如此。」
不出所料,他想,孟岱這種一心只有錢的人,只要給他行了賄賂……
太史子義也有美須髯啊!不是被她剃了?!
兩名親兵已經悄悄地撤出去了,還不忘記將帳門放下,只留天窗灑在這一塊狹小的地面上。
……嘴還挺甜的。
於是臧洪的目光就轉移到了她的身上。
他們等來了援軍!他們等來了糧食!
張郃早年追隨韓馥,鎮壓黃巾,從河間一路輾轉征戰,后又跟著韓馥一起投奔了袁紹,東征西戰,從黃巾打到黑山賊,從胡人打到公孫瓚,他自己也從籍籍無名的小軍官一路成為了河北名將,因此要說他戰鬥經驗不足,那肯定是冤枉了他。
比如在運送途中磕磕碰碰已經有些變形的油燈。
不是子義的須髯被剃,張遼怎麼捨得剃自己的啊!
「原該在下奉牛酒以勞軍的,」這位東郡太守很有些赧然,「而今竟受諸位恩惠。」
「紀亭侯聲震天下,」他笑道,「今日方得一見,早已仰慕多時了。」
確實是美須髯,他想,但也沒啥特別的,為啥懸魚喜歡這種呢?
「我雖無恙,卻不知如何返回家鄉!」
當然這些都比不上案几上擺的那一盤冰,它正散發著冷氣,將這座原本應當悶熱得緊的帳篷變得清涼舒適。
面前的美味佳肴一道道搬上來,香氣撲鼻,但張遼就是靜不下心去吃飯,反覆地盯著臧洪的鬍子看。
「兩千萬?」
「共計兩千萬錢吧。」
她上下打量一番,很有點讚歎,「臧使君,我也聽說許多你的傳聞,不過沒想到你長得這麼好看。」
他這樣怒火中燒,途中喝了幾次蜜水,高覽又三番五次過來溫語說和,都不能令他打消這個念頭。
「若論俠義之士,」臧洪笑道,「何人敢與諸位並論!」
張遼盯著她看。
臧洪是沒有糧給張邈的,張邈大隊行軍,看輜重車的數和圖書量也知道他們沒帶多少糧食。
「你就這麼把糧食帶回來了?」
……然後繁陽的那封信就悄悄送進了孟監軍的營帳里。
城下的屍體已經被民夫挖土掩埋了不少,不過仍然能聞到刺鼻的腐臭味。
這座中軍帳處處都透著武人的樸素與不在意,比如帳篷頂端的幾塊補丁。
張郃是沒功夫睡覺的,打了敗仗回來,他要處理的事和謀划的事太多了。
這個數字其實不是隨口說出來的,每個士兵給五千錢,這就要一千萬錢了。
高覽掀開帘子,走進這間帳篷時,還略有一點驚訝。
……即使被張邈張超兄弟看出來了,他也堅持著又多打量了幾眼。
「……他肯。」
張超立刻謙虛了一下,「兄長與我雖有救護子源之心,卻無這般大才,若非紀亭侯這半載以來,授我兵法,你我豈有今日呢!」
「你就這麼把糧食帶回來了?」
……意味著孟岱身後不僅有郭圖,而且很可能還有大公子。
高覽將這個消息帶回中軍帳時,張郃因為兩天一夜不曾休息,眼睛下就帶上了兩個大大的黑眼圈。
直至天光已亮,士兵們也終於回到了大營。
「……你記得還挺清楚的。」
她專心致志地吃著自己的烤肉,偶爾來一片菜葉子解膩,偶爾喝一口在井裡冰鎮過的蜜酒,吃得又快又急,嘴角油汪汪的連擦也沒擦。
想到這裏,他的目光變得溫和,神情整個也平靜柔和了許多。
因而這座東郡的郡守府中,難得的又飄出了令人垂涎的香氣。
……是用來買糧的。
臧洪有些吃驚地挑了挑眉,「真的?」
「他們都是赤膽忠心的人,今日雖死,卻是為主公的宏圖大業而死,他日鄴城豈能沒有封賞呢?」高覽跟著嘆息了一會兒,「監軍也不必太過擔心……」
高覽張了張嘴,也看在張郃眼中,於是這位主帥更加狐疑了。
「二張流落小沛數年,這些不過是他的部曲私兵罷了,他哪來那麼多兵馬,」高覽安慰了一句,「儁乂實在是多心了。」
百姓們多少有些瘦弱,和圖書但沒有人露出恐懼和麻木的神色,相反當他們見到這支援軍進城時帶來了糧草,他們的臉上都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
「我只是怕劉備也……」張郃的聲音忽然停了一下,「孝智,你怎麼愁眉苦臉的?你去見孟岱了?」
陸懸魚騎在馬上,感覺就飄飄忽忽,如夢似幻的。
主公是不在這裏的,因此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這一仗又是因為什麼而輸掉的,是非曲直都需要雙方回去打口水仗。
這位監軍一路上沉默著,腦內卻在破口大罵,聲嘶力竭,歇斯底里!他要將今天的事上報鄴城,要治張郃陣前反叛,誅滅友軍的罪名!他要看著張郃授首!這個不值一提的寒門賤奴!若憑他也能踩在自己頭上,以後孟家在冀州還有什麼威嚴可講!
他們這兩個魯直武將卻是與袁公家那幾位公子都不挨邊的,大公子每每宴飲邀請他們,他與張郃也總是推辭不去。
……尤其是那個鬍鬚!修剪得就很好看!
然後發現在誇完臧洪之後,陸懸魚在接下來的晚宴里,根本沒多看他一眼。
「張邈也回到城下了,」他眉頭緊皺著,「他們竟不欲撤軍,難道另有一支人馬去攻范城不成?」
他有糧有後援,對面的糧道卻已經被他所斷;
除了城門處因為搬來大量石料木材構築防禦工事而留下一些痕迹外,這座城池看起來十分乾淨且平和。
「兩千萬?」張郃終於從牙縫裡擠出了聲音,只是全然已經變了個調子,「還不如讓我一劍殺了這賊匹夫!」
至於那些略殷實些的家庭,今天大可以煮一鍋乾飯!敞開肚子吃!使勁吃!滿滿的乾飯配上兩三根鹹菜,就夠吃得人心滿意足,要是再添一勺豬油在熱氣騰騰的粟米飯上,天啊!
張遼從繁陽城中不僅拉出來四萬石糧食,還有一堆跟糧食分類在一起的豬羊牛酒,反正離得不遠,路上消耗忽略不計,一股腦都帶了回來。
高覽也去過幾位深受主公倚重的謀士的府上作客,那些人在家中的生活水平比起這個只高不低。
而且這一場和圖書仗雖說他的損失明顯超過了對面,但也可以勉強說一句平局,雙方的核心實力都在;
因而作為這三個人當中性情最為溫和,也最善於與人溝通的高覽,試探著開了口。
因此這些兵卒的撫恤金,他的確是準備出一部分,不令張郃和高覽一起承擔的。
……但把這些玩意兒都帶到軍營中來,其實還挺少見的。
那些糧食並不是無償派發的,但價格很正常,因此哪怕是衣衫襤褸的流浪漢,也能摸出幾個錢來買上兩升,奔回草棚去熬一鍋稀粥喝。
雖然他們的日子折實慘了點,但只要想一想,二張比他們更慘,那也能給他們一點堅持下去,把這個爛活幹完的動力了。
日子還是要過的。
孟岱那張臉上立刻露出了憎恨的神情,「我這便要寫信將噩耗帶回巨鹿去!他日又是哪一日?!我族中那些家眷婦孺又當如何度日!」
高覽臉上露出了一點驚喜,「監軍千萬不必客氣!」
話題講到了這裏,總算回到了正題上,高覽心中悄悄地舒了一口氣。
……比他委屈的大概就只有孟岱了。
但接下來的兩個時辰里,他的眼睛就止不住地往臧洪的鬍鬚上瞟。
濮陽城的南門開了。
還有一千萬錢……
這樣想一想,他是不必太在意輸了這一場的,他有這麼多優勢,尤其是最後一條,足以成為他的定心丸。
到處都是歡呼,如雷鳴一般響徹整座城池!
怎麼比較都讓人覺得監軍的那間帳篷更有主帥的氣勢。
張郃冷哼了一聲。
「將軍不可!」高覽大吃一驚,「眼下你我已將二張的軍隊困在城下,他們糧道已斷,數日間若不能勝,必將潰逃而去!大好形勢,將軍何必意氣用事!」
三個人真鬧到魚死網破,大家仗也不打了,城也不圍了,回鄴城去打得雞飛狗跳,對他來說也是極難看的。
即使就著這點反光,高覽還是清晰地看見張郃臉上每一塊肌肉都在止不住的抖動。
這個人身材很高大,但是瘦得過分了,因此就顯得有些憔悴,並且也無法掩蓋住他年近四旬的年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