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郃滿身是血地萁坐在那張鋪滿錦繡的坐具上,一張臉蒼白極了,兩隻眼睛里卻像是染著火光,野獸一般盯著他看。
因此主公就時不時的將袍子繼續往肩上拉。
「別愣著啊,趕緊上前扶他起來!」這是張邈。
而後孟岱仰面朝天地躺在他那張清涼、柔軟、舒適的卧榻上,鮮血立刻就將那張淺青的竹席給浸濕了。
「昔有二征夫人,而今又有青州陸廉,」袁紹摸了摸鬍鬚,笑了起來,「這樣的一名女將,竟能數度擊退大郎與先生的兵馬。」
他跌跌撞撞地向後退了兩步,覺得自己有些暈眩,於是摸著一張坐具就坐下了。
「我為何不能?孟岱擅調繁陽兵馬,失了軍糧,又隱瞞不報,我來問他,他竟辱我,當殺!」
「好,好!」他突然猛地站起身,「咱們一起走!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你我投曹公如何?!」
這是他的監軍,是主公派來監督他的,是來監察三軍將士是否嚴格地執行了主公的命令,為他不斷獲取勝利。
這位被人贊曰「壯猛有謀」、「用兵巧變」的主帥漸漸縮成了一團,精氣神似乎全都離開了他的身體。
張郃殺過很多人。
他憑一時之氣殺了這個人,現在他的血漸漸地透過卧榻,透過地毯,向著他流過來了。
帳外一點聲音也沒有,從婢女匆匆逃出去后,親兵與婢女早就知情識趣,知道離遠些,待這兩位情緒都不會太好的貴人吵完架后再溜回來,因此張郃得以稍微冷靜一下,而不需要立刻面對震驚的兵卒們。
她知道該說點特別親熱,特別誠懇,特別漂亮的話,讓這位敵軍主帥不安的心靈得到撫慰,從而放心大胆地投降自己這一方。
張郃猛地抬起頭來,眼圈一瞬間便紅了。
她算來也打了小十年的仗,什麼樣的敵軍主帥都見過,當然他們見到她時,情緒都不是很好,有目眥盡裂的,有視死如歸的,有破口大罵的,有淚流滿面的。
「縱使如此,她既至東郡,為二張出謀劃策,救援臧洪,便是主公之敵,」審配冷冷地說道,「領不領兵,不過是障眼和-圖-書之策罷了。」
不過這位主公雖然在子嗣問題上挺偏心,但只要沒涉及到袁尚,還是很樂意給自己的長子面子的,這樣笑話了一句之後,又隨口說道:
見沮授不作聲,審配心裏莫名地好了很多。
……雖然是天大的喜事,但對此刻的她來說,確實就是個熱鬧,因為只要身邊還有一個人在,不管那個人是誰,哪怕是李二,一般也不必她親自開口說話。
「那,咱們不投他,投天子呢?」
但當營帳門口傳來腳步聲時,這個反覆告訴自己並無過錯的主帥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神經質地拎起了那柄染著血的劍。
「……紀亭侯何意?」這是臧洪。
從那時開始,他殺了十五年的人,他不記得自己殺過的第一個人高矮胖瘦,更不記得那人的面容,之後那些黃巾、胡虜、黑山賊、幽州兵,他都親手殺過,像屠戶殺豬一樣,不起波瀾。
「俘虜中不是有人說,陸廉與二張同至么?」高覽說道,「現下唯一能與袁公抗衡者,只有徐州劉備,咱們去見陸廉,不比投臧洪要強?」
「我如何綁他去鄴城?!我寸功未立,我——」
當這位主帥來到濮陽城下,表示想見一見她時,陸懸魚想過好多種展開。
「我有家小,」高覽說道,「更有同袍!」
等到兩邊的謀士們絮絮叨叨了一會兒后,他才重新將注意力轉回來。
他原本是個喜愛經學與雅歌的寒門士子,如果沒有黃巾之亂,他大概也沒什麼能耐一睹鴻都門下經學名士們的風采,而只能在家鄉蹉跎著為一小吏,這麼渾渾噩噩過上一輩子。
袁紹這樣說的時候,陸懸魚的確在膽戰心驚。
主公的語氣已經很敷衍了,但田豐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他直起身,語氣激烈地大聲說道:
「顏良之死果有內情?」他問道,「此為劉備之意?」
「我發十萬大軍,只為圍殺一個陸廉?」他的眉毛鼻子都皺在了一起,「依我看,張儁乂便足夠令她膽戰心驚了。」
「你亦有家小在鄴城,」張郃說道,「不當為我所累。」hetubook.com.com
她莫名地打了個寒戰,於是這些目光立刻又變了,不僅變了,還小聲地在對她說話,嗡嗡的。
上首處的主公來了興緻,「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而且的確是因為張郃的到來而膽戰心驚。
那眼神剛開始還很感動,但馬上就變得有些迷惑不解。
滴答,滴答,與孟岱身體里最後一點鮮血緩緩流下的聲音混在了一起。
「你說,軍中將士怎麼辦?」
「久聞將軍威名!今日終於有幸得見,張將軍啊!紀亭侯感動得都哭了!」
他知道張郃一路靠著軍功升上來有多不容易,也知道張郃全家老小都在鄴城,這十幾年戰場搏殺賺來了現在的地位,他是捨不得放手的。
想到這裏,張郃心裏又升起了一些希望,主公會明察秋毫吧?
張邈在一旁,忽然大叫起來!
「他死了,郭圖可沒死,」高覽冷冷地說道,「儁乂,你不知孟岱投到大公子門下,難道也不知郭圖見你我不願與大公子親厚,早已懷恨在心?」
「主公若欲進取天下,必當剷除劉備!而劉備麾下不過關張陸趙幾員名將,其中尤以陸廉鎮守北方,為我肘腋之患!她今既冒險輕進東郡,主公何不親率大軍,將她圍殺於此,也好剷除心腹大患!」
她踉蹌了一下,還是按照禮節快步上前,扶住了張郃的臂膀。
現在他把主公派來的監軍殺了,他當然可以說孟岱為爭功而擅自調動繁陽守軍在前,失軍糧后隱瞞不報在中,多出怨言,辱其主將在後,他能寫出林林總總一大篇的理由出來,每一條都是真的。
但她的確是沒想到,當南城門放下,她和臧洪、二張、張遼都在城門前等著的時候,見到了一個倒戈卸甲,以禮來降的張郃。
他那件特別輕薄,因此也就格外柔滑的袍子披在身上,時不時就往下掉。
他聽說張郃怒氣沖衝去尋孟岱后,心中大呼不好,連忙趕了過來。
孟岱死了。
袁紹似乎在聽,又似乎沒聽。
……沒做好心理準備就貿貿然跟她說話可是很折壽的!
「若論樣貌,不過是個
和-圖-書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女郎,性情率直,容貌平平,」郭圖微笑道,「但依在下觀之,她是位沉勇而有謀略決斷的武將。」
張郃居然投降了!
張郃沉默了一會兒,「他既死了,便再不能開口胡言亂語,我又是有理有據的。」
——就差了那麼一步。
高覽是來勸架的。
就在死之前的須臾片刻,這位傲慢的監軍還在高聲地威脅張郃,不遺餘力地羞辱他,然而當那一劍捅進胸口之後,孟岱一瞬間像只被捏了喉嚨的雞。
帳篷內靜極了。
她張了張嘴,「我是。」
二張領了一萬兵馬跑來東郡救援臧洪,這的確不是什麼大事,加了一千餘人的騎兵,再有一個專門出謀劃策的陸廉,也仍然不是值得袁紹警覺的事,因此關於陳琳要不要寫檄文罵陸廉,陸廉又有什麼可罵的這件事上,袁紹幾乎是在用趣談的輕鬆口吻來聊這點事。
他既然當了武將,如何多快好省地殺人就是他的職責,那些人曾經是什麼人,有什麼才學,懷了什麼抱負,家有什麼妻兒老小,有沒有人為他的死夜夜哭泣,張郃全然不在乎。
高覽那張臉上立刻浮現出一股冰冷的怒意,「這是什麼話。」
但黃巾來了,他早年應募討伐黃巾時,雖出身寒門,畢竟也比黔首強上許多,因此託了幾位同鄉功曹的照看,這一路的作戰表現得以入了韓馥的眼,升任軍中司馬。
「你現下仍是寸功未立,」高覽說道,「他又死了。」
「足下……」他猶豫著問道,「當真是紀亭侯陸辭玉么?」
於是張將軍抬起頭望著她。
這位長得很路人臉,看了就讓人覺得必須調動所有的記憶力來鄭重相待,否則肯定轉過頭就忘的北地大漢很是莊嚴地上前一步,一揖到底!
審配看了一眼沮授。
高覽走了進來。
郭圖的臉色微微一變,立刻又變了回來。
剛剛喝進去的酒,那些帶給他勇氣的酒意和熱意,也隨著孟岱胸前鮮血放緩的畫面,漸漸變涼了。
「陸廉自平原起兵,大小陣仗無數,以弱克強者,比是也!」田豐厲聲道,「不知河北哪位將和_圖_書軍,竟有如此戰績,能令主公這般輕視於她!」
高覽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孟監軍,又轉過頭看向這位自己很敬重的同袍與好友。
「曹公若是攻下徐州,可去,」高覽說道,「現在他連敗數陣,投他又有何用?」
「既如此,我是死路一條了,孝智,你領了我的頭顱去,主公必不會罰你……」
沮授皺著眉,不吭聲。
「眼下濮陽未下,曹孟德又行動自專,奉迎天子,不當再與劉備交惡,不如遣使詢問……」
他這樣迷迷茫茫的模樣,高覽看了一會兒便明白了,這人根本就是冷靜下來,已經有了想法,但又不肯立刻說出來,小心觀察他的反應,因此才一個個地將那些明明不靠譜的去向拿來說。
袁紹哈哈大笑起來。
郭圖雙手攏在身前,行了一禮,「是。」
袁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盯著這個乾瘦的謀士,過了一會兒,才將不自在的神情調整好。
主公臉上露出了一個怪相。
但是放棄大軍,帶了十幾騎跑過來的,屬實是沒有!
趕緊給他扶起來啊!趕緊親親熱熱地說幾句話啊!最好是表示早知你要來我就臉不洗牙不刷鞋子也不|穿光著腳從城裡奔出來迎你啦!
「張郃慚愧,屢戰不捷,又為奸人所誤,今願降劉使君,未審——」
「青徐殘破,門閥流離,區區寒門子,自然比不得咱們河北兒郎們,她便是看不上,也還尋常,」郭圖微笑道,「不過,主公難道欲為媒么?」
張郃不吭聲,兩個人於是又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張郃抬起了頭。
「主公?」高覽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儁乂,你當真還想去見主公?」
冰盤裡的冰山已經化盡,又沒有僕役過來端走,化掉的冰水便開始漸漸溢出,流過案幾,落在地上。
但眼前這個人不一樣。
久經沙場的紀亭侯陸廉此刻忽然感到特別委屈,整個人都想哭了。
「我聽說青徐世家子也有登門求娶的,只是都被她拒絕了,難道她自視甚高,欲嫁名門高第不成?」
張郃是沒糧了,跟監軍孟岱之間的友誼小船肯定也翻了,因此可能他需要一點時間重新控www.hetubook•com•com制軍隊,也可能幹脆就起了異心,想跑來找她談判,比如說「人走城留」之類的提案,她都覺得對張郃來說挺合理,也挺符合打工人的利益。
酒醒了。
「孟岱失了軍糧,當死,」張郃這樣喃喃地說道,「孝智,你在主公面前,為不為我說項?」
「辭玉將軍!去啊!」這是張超。
幾名謀士互相看了一眼。
「就算孟岱做下千條萬條錯事,你綁了他去鄴城也罷了,」高覽說道,「你不當殺他。」
但現在!幾雙目光一起看向了她!
「啊,啊,」他乾巴巴的應了一聲,「原來元皓也在啊。」
「劉備現今南下,不在下邳。陸廉既未領軍,又只借了張遼給二張,顯見是心存試探之意,」沮授說道,「未必當真與主公為敵。」
當荀諶的信送到鄴城,而濮陽城下大營的風波還沒有傳出去時,袁紹聽過陳琳的稟報,很是有些驚奇。
但他嘴角沁出血沫,想要嚷一聲又嚷不出來,就那樣眼睜睜地瞪著他,不甘心死去的可笑模樣,又像極了一頭豬玀。
高覽搖了搖頭,「天子勢弱,錢糧處還要倚仗諸侯,你我投他,不過寄人籬下,如何安穩?」
……但這些話從來也不用她說啊!為什麼今天必須她來說!
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少打這一仗,少死多少人哪!
坐具上帶著一縷發膩的香氣,跟衣服上漸漸變冷的鮮血混在一起,讓他覺得噁心,太陽穴突突的,很想吐出來,又吐不出來。
這一片小聲嗡嗡中,只有張遼一個最機靈,一胳膊肘就給她懟出列了!
還好他不曾出來反駁主公,他這樣想到,現下反駁主公的重任就交到了——
……她可是個有身份的人!
天很熱,額頭好像有汗滴了下來。
她夾在幾人中間,其實身高是比不過張遼臧洪這種高個子的,因此也就格外的不顯眼,可以傻乎乎地看熱鬧。
「……那咱們,」張郃猶豫道,「與臧洪合於一處,可行否?」
那柄劍從胸口拔|出|來時,一股又一股的鮮血立刻噴涌而出,初時極高,張郃躲閃不及,便被噴了一身。
「陸廉這人,」他說道,「公則先生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