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然也可以挑出這些頭人,給他們加一點頭銜,與他們媾和,向他們妥協,但這也一定會給當地官吏留下後續的麻煩。
她恍然大悟。
她看看狐鹿姑,於是司馬懿也跟著看向了狐鹿姑,狐鹿姑沉思了一會兒。
那些欣喜的聲音又漸漸下去了,跪在地上的人也偷偷抬起頭,驚詫地望一望他,又望一望台上那些臉色驚恐的頭人。
河內經學世家出身的司馬懿卻開口詢問了,「將軍所指『多快好省』,必是說想要將那些鮮卑俘虜安置妥當,送走的俘虜當多,時日當快,所用兵士當少,其中消耗糧草當省。」
這事不適合找張遼和趙雲,他們倆是純粹的武將,但同時也很有智謀,這不假,但他們都長年累月和胡人打過仗。
她將湯碗放下,用袖子抹抹嘴,「我有件事,想請二位來幫忙。」
但那樣的求饒與悔過是蒼白無力的。
「你們——!達奚氏!彈汗氏!丘敦氏!歠仇氏!乙旃氏——!」他這樣一口氣將這些部族喊了個遍,「你們已經被仁慈的大漢天兵赦免了!」
在此之前,他們大概是不願的。
還有些穿得特別慘,衣不蔽體不說,還知道在泥地里將自己蹭一蹭,蹭的身上到處都是血痂,堪稱狠下心的典範,但士兵只要上前一拉扯,就是一串璀璨的金珠寶玉從不知道身上哪一個部分掉下來。
「將軍已將俘虜記錄在冊了嗎?」
沒過多時,那些鮮卑人終於從這場復讎的狂歡中清醒過來。
有人在歡呼,有人在哭泣,有人跪在地上,並且越來越多的人跪在地上,向他叩首。
「他們不會踐踏你們的氈房!不會姦淫你們的妻女!這是劉使君許諾給你們的!這是小陸將軍許諾給你們的!」
天未完全亮時,她已經又一次來到了俘虜營,有換班的兵士見到小陸將軍來了,趕緊用胳膊肘捅一捅同伴。
當他這麼嚷嚷的時候,有人忍不住地就將目光投向了自己的頭人。
狐鹿姑走上前去,大聲地嚷起了鮮卑話。
「不會毆打你們!辱罵你們!」
他們最後終於將茫然中透著恐懼,恐懼中又透著希望的目光望向了土台上的貴人們。
……當然,也可能是向著他身後土台和*圖*書上的陸廉將軍,還有那威風的大纛叩首,不過既然他站在台前,那四捨五入也就是向他叩首了,狐鹿姑心裏這樣得意地想。
漏財的鮮卑小頭目立刻跪在地上,流著眼淚,嘴裏嘰里咕嚕地哀求起來。
她有功夫看了一眼司馬懿。
——不不不,這位將軍所說的「誠實」,是什麼樣的?
他們語言不通,文化不通,生活習俗不通,律法規矩更不通。
今天的司馬懿也是一身半舊的葛布直裾,頭戴小冠,腳踩木屐,腰配玉飾。
一個完整的鮮卑部族遷往中原,在頭人的帶領下,他們是抱團的,齊心的,排外的,只要頭人不服官吏管束,族人也不會受漢官管束。
人群似乎起了騷動,有人眼睛紅了,有人痛哭失聲,有人破口大罵,他們漸漸匯聚成了渾濁的巨浪,向著土台下那十幾個頭人而去。
「他想贖回自己的命,」狐鹿姑又說道,「他說頗有家貲。」
「將軍欲將這些鮮卑男女遷往中原,編戶齊民,施以教化,便不能令他們再被頭人驅使管束,」司馬懿的聲音很低,但非常清晰,「鮮卑庶民懼服頭人,與奴隸無二,若這些頭人也遷往中原,其禍大矣!」
他講了半天,狐鹿姑才對她說一句。
「你們的頭人,是什麼樣的人?他們是不是好人啊?」
她打量司馬懿時,司馬懿也望向了她,很是恭謙地將頭低了一低。
「請司馬仲達先生,還有狐——狐伯謳來帳中一趟。」
「我想要將那些鮮卑人多快好省地送去徐州,」她比劃了一下,「你們可有什麼辦法?」
這位大漢的好兒子一點也不曾猶豫踟躕,他吃驚過後,臉上便顯現出欣悅的神色。
這些頭人不是被她所殺,而是被他們的族人所殺,甚至未受脅迫!這對於鮮卑奴隸主們來說,是刻骨銘心的背叛!
「將軍不忍殺人,」司馬懿微微笑道,「難道連鮮卑人自己的決定也要阻攔嗎?」
場面稍微有點混亂,但被守衛們制止住,又有人遞上一塊麥餅后,指認這件事就變得非常流暢了。
司馬懿恍然,也溫文爾雅地介紹了一下自己,然後將目光轉向她。
在死一般的寂靜之後,一股狂喜的浪hetubook•com•com潮忽然席捲了整個營地!
「……為何?」
……殺不絕,意味著什麼?
事實上,她連這些俘虜之中有沒有頭人都不知道。人確實是多,但語言不通,進營時又已經天黑,就著火把的光亮看過去,只覺得每個鮮卑人都是髒兮兮的。
——明天拉出去跑個圈嗎?
她暗暗地想了一下自己身邊的人。
十幾個部族的頭人,都慘死在自己族人的手裡!
「未知將軍何事垂詢?」
在陽光下,這些頭人的衣衫打扮被看得一清二楚。
——什麼樣的獎賞?
她忽然一個激靈,「仲達以為當如何?」
鮮卑人似乎一片嘩然,然後開始互相窺看,議論紛紛。
她停住了腳步,嘆息了一聲。
他們臉上的神情十分複雜,有懼怕,有惶恐,有驚奇,也有小心翼翼。
「將軍赦免你們!是因為知道你們都是勤勞老實的人!你們是不願意南下劫掠的!罪不在你們!而在你們的頭人!」
有鮮卑婦人不知道是從哪裡撿起了一塊石頭,砸向了一個頭人!她凄厲地大叫著陸懸魚根本聽不懂的話,那樣憤怒地咆哮著,聲嘶力竭地控訴著。
有些衣服是粗麻的,但麻布下面的皮膚堪稱健壯,一看就知道沒少吃肉食;
那個渾身血痕的鮮卑頭人跪在地上,膝蓋下面似乎還壓著一條珠鏈,他也不嫌疼,就那麼眼淚汪汪地看著她。
現下回到自己帳中就頗感肚餓,也讓人踅摸兩個餅子來,好在小二和小五還頗伶俐,除了麥餅不知又在那裡端來一碗肉湯,熱氣騰騰,上面灑了一把綠油油的香蔥。
這花了些時間,因為他們聽不懂漢話,一見到這樣的陣仗,其中便有人驚恐地哭了起來,很快哭聲一片,於是守衛們不得不又花了一點時間恐嚇和安撫。
「這個不難,」他說,「明日我便將他們找出來。」
這個匈奴人清了清嗓子,用鮮卑語高聲地喊了起來:
……特別尷尬。
她似乎覺得有冷汗自發間悄悄浸了出來,未曾流到額頭,她像是要將它甩下似的,輕輕地晃動了一下腦袋,而後終於點了點頭。
她下意識地上前一步,但司馬懿似乎早就預料到她的行動,也上前了一步,和-圖-書正好擋住了她。
「我說的好,可不是一般的好!」狐鹿姑手舞足蹈地說道,「你們要知道,將來照看你們的牧人,都是品行高尚的君子!他們不會搶走你們的牛羊!」
但終於有衣衫襤褸的人站了出來,指著某個人大聲地說些什麼,被他所指的那人轉過身便破口大罵,身邊甚至有人立刻就要衝過來,暴打那個敢用手指出頭人的漢子一頓。
那些頭人們的目光變得越來越驚恐,可狐鹿姑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
於是有更多的人被她感染了,他們一步步上前,有人撿起了石頭,有人努力地伸出了手,手指越來越近,抓向了那個身上藏了珠鏈的頭人的眼睛。
在此之後,他們還有別的路好走嗎?
……似乎還稍微塗了點粉,古怪。
她站在土台上,居高臨下地望著。
……屬實是讓她大吃一驚。
她張張嘴,閉上了,又張開。
「將軍不當親自下令處決這些頭人。」司馬懿又悄悄說話了。
狐鹿姑早已一路小跑回到土台上,於是三個人一起沉默地注視著下面這一幕。
於是司馬懿和狐鹿姑進營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個吃得唏哩呼嚕的陸廉。
那些鮮卑人願意背井離鄉,去一個陌生的地方,被陌生的人管理嗎?
論起真正俘虜的士兵,其實也就兩千餘人,但這裏竟然就有十幾個頭人,有年輕人,也有年長些的,大概與鮮卑風俗有關,其中沒有年齡超過五十歲的。
她剛想開口,狐鹿姑自己搶答了,「在下并州劉豹,字伯謳,現在左將軍劉玄德帳下效力。」
她晚上始終沒吃飯,軍中宴飲也只晃了一圈。
不自覺看向頭人的目光更多了。
他們竊竊私語著,興奮而又期待地望向他,直到他慢慢地說出真心想說的話。
司馬懿走到狐鹿姑身邊,低聲說了幾句。
狐鹿姑深吸一口氣,將肚腹收緊后,動手緊一緊自己的腰帶,然後再挺起胸膛,將兩隻腳分開一些,與肩膀同寬,彷彿晃著一般走下了土台,他這樣晃晃悠悠地邁著大步走下去時,還不忘記伸手卷一卷自己的短髭,美中不足的是從下邳趕來東郡時不曾帶得粉,不能像那個小先生一樣將自己塗得「為人潔白皙」。
「這m.hetubook.com.com人願意將一切財產、牛羊、馬匹、奴隸,都獻于將軍,連他自己也可以當將軍的奴隸。」
「頭人?」她愣愣地重複了一遍,「看不出來。」
其中的軍官還有可能通過俘獲時騎的馬,佩的刀來判斷一下,頭人該怎麼找?
司馬懿行了一個揖禮,然後很客氣地開口,「這位郎君是?」
「我不阻攔。」
但她整個人都好像陷入了沉思之中,與營中這刺眼的陽光,臭烘烘的氣味,以及漸漸變得熱乎乎的溫度都隔絕開了。
「將軍要分給你們土地!要你們能過上衣食豐足的好日子!從此之後,你們頭上就只有大漢!只有劉使君!」狐鹿姑好像根本沒有看到這些細微的表情,他還在亢奮地大喊大叫,「不過,你們當中最誠實的人,總會受到特別的獎賞!」
想留下那些鮮卑人的性命很不容易。
乍眼一看,他們沒有一個人是穿著華麗服飾的,與雜胡奴隸無異,但仔細一看,有些衣服是絲綢的,只不過在泥地里努力打過滾,看不出顏色了;
鮮卑人頭點得如雞啄米一般,於是狐鹿姑又笑了。
他就是這樣板著臉,邁著方步走向下土台,來到俘虜們面前的。
待得那些俘虜們被拉到空場上,她命一隊守衛過去,將俘虜按隊分開。
下面的場景越來越血腥,越來越慘烈。
他這樣一邊說,一邊示意守衛們將那十幾個頭人嘴堵住,手捆好,推著下了土台。
像是沒睡好,他們悄悄嘀咕,但將軍會有什麼心事呢?
——為了能拼出一條榮華富貴的光輝大道,他拼了!
但即使如此,他這幅樣子已經足夠有氣勢了!要是被族中的兄弟們見了,一定也要稱讚一聲,「狐鹿姑,你果然威風了!」
他們在看頭人,也在看她。
守衛中也有能講幾句胡語的并州人,但水平參差不齊,所以待到將這些俘虜都分好隊后,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
他們世代管束著族人與奴隸,即使相距千里,只要什麼時候偷偷跑過來,甚至是密使密信過來,也會挑起麻煩。
「將軍不該阻攔,」司馬懿輕聲道,「那些頭人是有兄弟子侄留守在草原上的,他們的血脈是殺不絕的。」
「將軍放心,先生也放心,看
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的!」
「你們的頭人!也有這麼好嗎?!」狐鹿姑大聲問道,「你們是想要一個劉使君給你們的牧人!還是要你們的頭人!」
他們甚至將要懼怕留在東郡的每一天,因為魁頭和騫曼這兩個鮮卑最大部族的首領都在這裏!他們之中哪一個也不會容忍這群賤奴反叛!
她心裏隱隱地升起一個冰冷的念頭,卻沒有說出口。
——必須想個辦法,讓這些鮮卑俘虜再也沒有首領,讓他們再也不生返回家鄉的心才行。
司馬懿又思考了一會兒,「頭人呢?」
尤其是張遼,從記事起就在雁門和胡人死磕,往死里磕,更不該尋他來。
有人癱軟在地上,有人又開始哭泣,而更多的人下意識將兩隻血淋淋的手擦一擦自己的衣衫,再抹一抹自己那張血淋淋的嘴。
「讓那些鮮卑人動手處決自己的族長便是,」這個年輕文士小聲說道,「將軍欲救下那些鮮卑庶民,只有這一條路啊。」
那些鮮卑人被守衛們用長戟指著,惶恐地又漸漸縮在一起,看著密密麻麻,好像是一隻貪婪又懦弱的怪獸,時不時地急躁起來,時不時又伸長了脖子去看土台上究竟要如何。
她剛想問一句時,司馬懿卻上前一步,低聲在她身邊說道,「將軍,不可留。」
……家貲沒什麼用,有糧嗎?
那麼放那些頭人走嗎?也不成。
她連忙點點頭,「對,對,就是這個意思。」
「既然是好人,那就放回來吧!」
她昨夜來營中時,臉色那樣蒼白,似是染了病,令人好不擔心,今天在晨光下看著,似乎還是有些憔悴。
南匈奴出身的狐鹿姑眨眨眼,開始思考。
這位年輕先生豁然開朗地點點頭,「未知語出何典?」
「人數、男女、大致年齡,步兵多少,馬兵多少,這些倒是都記下了,」她說道,「語言不通,其餘庶務也無法錄入那麼清楚。」
——劉使君帳下,人人都有功績,他也必須要有!
那些頭人被捆得結結實實,不能走,不能動,甚至連嘴巴也被堵住,只能嗚嗚咽咽地拚命求饒。
她總覺得自己沒權力剝奪他們的生命,但殘酷的現實是——如果她不能將他們轉變成可以被後方官吏們輕鬆管理好的庶民,她也沒權力放他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