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堪輿圖
第九十二章 機智的蹋頓

他嚷過之後就靜了下來,神色淡然地望著帳外。
夏侯惇沉沉地望著他,「我不能。」
「我取道官渡,避她一頭,她便以為我怕了。」
……所以這事,不能太要面子!
沒等面前這個漢子絞盡腦汁地想出一句話,蹋頓又開口了。
但現下這座庭院里的奇花異草已經不見了蹤影,夏侯惇命人將它們都拔了,種上了一些蔬菜,旁人看起來就感覺很接地氣。
「那你能殺了我嗎?」
這是夏侯惇從未考慮過的問題。
荀彧過河的消息沒有傳到蹋頓那裡,但他還是收到了一些蛛絲馬跡。
在無窮無盡的戰爭中,這座城池已經變得蕭條而寥落。市廛里的商品少了很多,那些從冀州來的牛馬,涼州來的掛毯,交州來的香料,一樣樣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些農產品、紡織品、手工藝品,種類很少,價格也很高,一個幾十錢的藤筐現在就要賣到百錢不止,而糧食的價格就更高些。
所以他怎麼可能殺這個人呢?
這個年富力強的男人正在自己動手切一條羊肉,他的吃法和中原人很不同,他是不屑什麼烤羊或是炙羊之類的美味的,他這幾日打獵的收穫頗多,心情很好,因此特地向廚子要了一隻羔羊殺來吃肉。
荀彧不是那等沽名釣譽,附庸風雅,卻又百無一用的士族,在夏侯惇眼裡,這位被主公認定為股肱的文士幾乎是他心目中士人的完美典範,事上以忠,待下以誠,和_圖_書如冰之清,如玉之潔——不獨他一個,自主公以下,人皆敬服。
這是一道人人都不想面對,但必須要面對的溝壑,但跨過去的一霎時,就不僅僅是跨過一道溝壑了——那就是名垂青史!打敗陸廉,就打敗了此世無雙的名將!
她會不會因為不斷取勝,不斷擊敗敵人,而對於敵人的反應變得遲鈍起來呢?
「誰要你去打這個硬仗!咱們明天緩緩向西撤便是,」蹋頓笑道,「陸廉若來,咱們跑了便是!她追,咱們就逃,看誰追得上誰!」
頭目嚇傻了,偷偷地抬頭,想看看自家大單于到底犯了什麼毛病,還是自暴自棄不做人了——但大單于看起來根本沒有自暴自棄的神色。
烏桓軍出征之前,他曾去鄴城覲見過袁公,袁公欣悅,亦以酒宴款待了他,席間也有許多河北名士,都待他和顏悅色。但他印象最深的是席間談起陸廉,有位姿容俊秀的年輕文士笑著說,陸廉也未必是不可戰勝的。
「也說不定是想為那些兗州人做主,」頭目笑道,「人人都說她是個活聖人哪!」
那些經學的,風雅的,為人所稱頌的東西都是表象,正如曹操也會觸景生情,黯然落淚,寫一首痛徹心扉的詩賦,寫過之後,依舊不能改變他冷酷的決斷。
若尋常時節,他二人立於廊下,講起這樣前途暗淡之事,周圍該是靜悄悄的。
「你能救兗州生民嗎?」荀彧問。
www.hetubook.com.com清楚,他們都清楚,這座城池已經要走上絕路了,無論主公能不能贏劉備,他們的勝負手都已不在此處。
……那要如何戰勝呢?
將家裡的最後一壇酒打開來,喝個痛快吧!他們會這樣嚷嚷:嗚呼哀哉!不管誰輸誰贏!咱們都死定了呀!
蹋頓緊緊皺眉,過了一會兒才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單于,要不咱們暫避一避?」
但這種幾乎被荀彧全盤掌控的對話令夏侯惇感到極其不自在。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嚇得跪在地上,甚至特意將屁股撅高等著他上腳的頭目,「我怕陸廉嗎?」
魁頭和騫曼當初也嚷嚷過自己是檀石槐的子孫,日夜兼程越過他們南下撲進東郡時,那個意氣風發的勁頭大有斬了陸廉熱熱身的架勢!
他看起來很有些高深莫測的樣子,但細布丟進盆里時還是濺起了不小的水花。
這位因為征戰而失了一目的曹操心腹雖然是個武人,卻很好經學,荀彧來他府上幾次,很喜歡他這整治得精雅清麗的庭院。有許多詩經上的奇花異草栽種在院中各處,流水潺潺時,又有暗香浮動。
「欲令我背棄主公,有死而已。」
荀彧將手攏進袖中,注視著眼前這一片秋色。
但那個春天不一定如所有人的意,荀彧想。
而荀彧看起來就不免覺得有些齒冷。
「文若此去,是為尋陸廉不成?」夏侯惇逼問道,「你豈不是要令兗州上和-圖-書下,離心離德?!」
那時的鄄城和陸廉曾經見過的模樣大不相同,街道上再不見拿著紙鳶跑過的稚童,也不見三三兩兩結伴而行的婦人。
他看起來很不高興,但那隱隱藏著怒氣的眉宇忽然又舒展開了。
「今晚升帳,」他說道,「把烏延、樓班、蘇仆那些人叫來,由他們去迎戰陸廉便是!」
「元讓以為阻了我,兗州世家其心便不散么?」溫文爾雅的俊美文士冷笑一聲,「也實在高看了我!」
但饑民仍然是少數——因為鄄城已經幾乎沒有成年男子了。這曠日持久的大戰放幹了兗州人的血,甚至連士人都有蓬頭垢面,醉倒街頭的。
荀彧看清楚的,難道旁人就看不清嗎?
……被單于罵一頓沒什麼,但對上陸廉這種事,大家都不想的!
陸廉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是聖人還是小人,對蹋頓來說都沒什麼意義——但她有百戰不敗的名聲,這就很有意義了。
但荀彧不曾沉默,他一點也不因這無禮的猜測而失態。
荀彧來尋陸廉的事,夏侯惇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他們因此有過一場不愉快的對話。
「自然是不能的,」頭目說,「但她未嘗一敗。」
「主公不會令他們知曉,」荀彧聲音淡淡,「烏桓南下之事,恐怕軍中亦是一無所知。」
夏侯惇當然是不同意的,就像陸廉出征,田豫準備捲鋪蓋跑路給大公子當會計去,就算孔融諸葛玄不攔著,太史慈也不能當什麼https://m.hetubook.com.com事都沒發生啊!
「前番天子降詔,已是人心惶惶,若今番再請陸廉出兵襄助,士人豈不離心!」
那個玉樹生光般的青年說,如果一個人只吃一種食物,他的味覺就會變得遲鈍,那麼一位百戰百勝的將軍會不會出錯呢?
他幾乎是蠻橫的,也是不假思索的,忽然狠狠地開口,「君此去欲另擇明主耶?」
樹木簌簌作響,草蟲也短暫地沉默了。
隨著他的話音起落,似乎有風自這座庭院捲起。
現在怎麼樣了,還不是死的死,廢的廢,夾著尾巴回草原了?
「未知元讓所說『兗州上下』,究竟為誰?」
夏侯惇語塞了一會兒,忽然聲音變得憤憤然,「文若為主君股肱,你若去了,軍中將士又當作何想?!」
頭目大吃一驚,「他們那般駑馬劣弓!哪堪驅馳!單于若要迎戰陸廉,小人願為前軍!死也不能墮了咱們烏桓人的威風!」
因為夏侯惇已經轉過身,冷冷地望著他,什麼話也不說,但荀彧立刻明白他那目光中藏的東西了。
但夏侯惇還在認真準備,力求將鄄城打造成一座堡壘,以圖來日。
「我怕陸廉嗎?」
得到肯定的答覆后,蹋頓將刀子丟在一旁,一面喚奴隸端盆來,一面同自己手下聊了起來。
於是陸廉的消息就一併傳到了這個烏桓大單于這裏。
荀彧離開鄄城前,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光景,他因此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尋一個人來,救救這片已經流幹了血的和_圖_書土地!
當他手下的一個頭目進帳,並告知了并州騎兵的動向時,蹋頓一面繼續吃,一面含糊地問:「陸廉?」
「我當然怕啊!」他嚷道,「咱們避她一頭!明日就起營!明日就起營!咱們躲回河內去!」
這很不正常,因為這是秋天,寒冬尚未到來,糧食才剛剛被收割,街頭巷尾已經有饑民慢慢地走過,一邊走,一邊張望著什麼。但他們很少有得逞的時候,那些客舍也蕭條得緊,既沒有客人,也沒有剩飯剩菜可以丟出來給他們吃。
比如說有并州騎兵漸漸出現在官渡附近,他們跑得很快,但往來多了,烏桓人留心了,自然就能留下一兩個。
但草叢裡的秋蟲嚷得大聲極了,它們彷彿知道自己就快要開啟新一輪迴的生命,因此大聲歡唱,迎接即將到來的那個寒冬,以及提早歌頌總會到來的春天。
頭目看了看他的神色,猶豫又猶豫,還是決定開口。
這句話起了作用,蹋頓將那雙粗大而布滿繭子的手從盆里撈起,從一旁取了細布,沉默不語地擦拭著。
血淋淋的羔羊肉切下來一指頭厚,一片就是一盤,蘸一點鹽直接吃,厚實又新鮮的血腥氣在口腔中炸開,這是許多漢化的烏桓人也不太能享受的美味——但蹋頓吃得很香,要不是袁公嫁過來的宗女見了這東西就嘔,他還很想請袁公試一試呢!
「什麼聖人,就是個任性的小姑娘罷了,」蹋頓不以為然,「她若輸上幾場,還能不能當這個活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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