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丑和蹋頓的作戰計劃就是這樣出現的。
但陸懸魚似乎心思根本不在這上。
當他們盤腿坐下,聊起了今天這場大戰時,士兵們止不住地誇起了他們的將軍。
他們當中依舊有人在偷偷哭泣,一面抹淚,一面吃飯,但吃飯的速度並不慢,因此旁人也就不再過多去關注他。
——咱們將軍真是世間無敵!她究竟是如何猜出胡兒的埋伏?如何又算到了那支冀州騎兵的?
那人存在感真是太弱了,以至於她放下空碗,起身離開時,那些仍然在努力用麥餅擦一擦碗底的士兵們都不曾注意到,那是他們的將軍。
她的心思好像在很遠的地方,在冀州向西,穿過黃河,穿過滎陽,穿過荒涼的京畿之地,最終到達的那個已經物是人非,但仍然令她懷念的地方。
「辭玉將軍?」
她稍稍地愣了一下,「伯遜?」
但現在的形勢很明顯了,誰也沒辦法走遠了去砍樹,於是只能車上帶了些什麼東西,就盡量用些什麼東西。
「鳴金!」文丑忽然厲聲道,「鳴金!收隊向東!」
……大單于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但這些美好的幻想在這支騎兵抵達戰場時,忽然就破滅了——陸廉的萬余中軍根本未動,依舊嚴陣以待。
看旗號便知,那不僅是蹋頓的本部兵馬,其中還有許多部族中的貴族,他們是蹋頓最重要的支持者,但現下連他們也陷入了苦戰之中!
只要她清楚附近有一支騎兵,而且還不是小打m.hetubook•com.com小鬧的千八百人,而是一支堪稱大軍的兵馬,那就會像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時時刻刻在腦海里提醒著她。
文丑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只要陸廉全軍壓上,同蹋頓決戰,那麼文丑的五千騎兵衝過來時,這支不過兩萬餘人的兵馬是斷然不能經受住這一波衝擊的。
只要衝垮了軍陣,衝垮了軍心,剩下的就是一個困獸猶鬥的統帥了,能勝她自然好,勝不過他也不惱,反正陸廉的大纛只要拿到手裡,也不比她的頭顱差多少。
「胡兒輕狡,必是在藏拙!」
但這個看法也不完全準確,因為在同孫策交戰時,她又會為了戰場之外的因素,將自己的一半兵力滯留廣陵。
殺豬宰羊都不是什麼容易的事,尋常軍中宴飲前,總有兵卒去看殺豬,看新兵笨手笨腳地追著豬跑,或者是被豬追著跑,看他們當中某個倒霉蛋被豬頂了個跟頭,灰頭土臉,連吃肉時都要發狠的模樣,那真是一大樂事。
田豫心細,輜重里裝了些紅松木杆,這種木料既輕且硬,不易變形,現在拿來應急,無論是支帳篷,造圍欄,捆鹿角,就都很方便。
高順原本想向她彙報一些軍情,比如后軍也已紮營,雖然與前軍相隔十里,但因為許多輜重在後軍處,修建營寨是比前軍和中軍更容易些的,太史子義將軍也安然無恙,接下來他們應當升帳議事,細化作戰計劃,將蹋頓與文丑https://m.hetubook.com•com的騎兵分出一個先後,逐個擊破。
冀州騎兵還在有條不紊地逼近陸廉的中軍,他們的馬蹄聲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雄渾嘆息,飛鳥驚得展翅高飛,走獸懼得失了蹤跡,甚至連太陽也要避一避他們的鋒芒,躲進一片烏雲之後。
但在這個夕陽下,那些豬羊似乎變得乖順無比。
再加上一些關於戰場之外的逸聞,沮授最後勾勒出了這個人的大致輪廓。
但陸廉的這支兵馬卻不曾稍作退卻,他們甚至好像已經等待許久了。
無論她行軍,紮營,運送輜重,這支騎兵隨時都可能衝出來,隨時都可能踩臉衝鋒,給她的軍隊或是糧草輜重踩個稀巴爛。在這種前提下,她想壓上中軍擊破蹋頓就變得極其有難度了。
他們做的就是這樣的行當啊。
他們是有威懾力的。
然後就是就近撿點乾柴,加上車上所帶的各種食材,再去附近的溪流處打點水,回來熬一鍋熱湯喝。
當他下達了這樣的命令時,那即將湧向青州軍的黑色洪水像是忽然裝上了一面透明的高牆,騎兵們散作兩翼,呼嘯馳騁,繞了一個大圈,重新回到了平原深處,只剩下仍然在苦戰的烏桓人錯愕地望著那聚散如風的最後一絲痕迹。
光靠蹋頓自己,想要將陸廉的軍隊分割開是很吃力的,但他精銳盡出,拖住陸廉的中軍想來不難。
但巡營回來的高順卻注意到了陸懸魚不同以往的模樣。
他不曾同陸廉交過手https://m.hetubook.com.com,打過照面,但無論如何也有所耳聞,或者換句話說,河北諸將私下裡都曾對她品頭論足,批評臧否。其中一小部分是用來喝酒取樂的,比如她是個婦人,年紀輕輕,未曾嫁娶,不知是美是丑,與軍中那幾名遲遲未曾婚配的年輕將軍又有什麼喜聞樂見的傳聞。
隨著烏桓陣中傳出的金鉦急響,那些滿身是血的烏桓人也開始慢慢後撤。
他們也許是已經察覺了自己的命運,也許是被這片戰場的血腥氣所震懾,也許與它們根本毫無關係,只是那些兵卒揮刀時,帶著不同以往的麻木與寒冷。
——只要贏下這一場,莫說胡兒那些輜重財物,就看冀州人那支兵馬的豪富!要是分我一匹駑馬,我牽回家去,就再也不用借村子里牛啦!
——陸廉是個謹慎而機敏,但並不老練的統帥。
……好在凡事總有兩面性,文丑騎兵撤退不僅讓她感到為難,也讓蹋頓感到為難了。
有人抬著傷員,忙忙碌碌地走過;
有人牽著豬走過,又有人拔出長刀,捅進了那可憐畜生的心臟里。
儘管對於陸懸魚來說,文丑這支兵馬來得實在是過於震撼,但對於馬背上的文丑來說,這種震撼幾乎是相等的。
「蹋頓領了那許多人來,竟還攻不破陸廉的前軍!」
騎兵並不是只有架起馬槊,夾緊馬腹,衝到面前揚起馬蹄的那一瞬間才存在。
有人扛著死去的同袍,扔進新挖出來的坑裡;
她行事時有許多矛盾的hetubook.com.com細微之處,那也許意味著她每次做出一個決定,心中都經過了許多掙扎。這意味著她也許會為自己的決定後悔,意味著除了她冠絕天下的武力之外,想要在戰場上擊敗她的軍隊也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事。
藏拙?不見得。
陰影里有並不引人矚目的小兵,也在一邊喝湯,一邊吃麥餅,一邊沉默地聽著這一切。
士兵們分批放哨、打掃戰場、挖壕溝、布拒馬,待到天色將晚時,竟然也在旁邊的丘陵上搭起了一片帳篷。
於是那刀就變得鋒利極了。
——原本見中軍不曾上前支援,我還曾偷偷地害怕過!阿兄果然高明!咱們跟著將軍,是什麼都不必怕的!
儘管大家現在離得很近,按說應該正經八百修一座大營,但想修大營就需要里三層外三層的柵欄,而那些柵欄又不是緇車帶著的,而是每到一地,就近砍伐的。
尤其是監軍沮授,對這件事十分重視,在大軍將要出發時,據說他那裡已經攢了十幾斤關於陸廉如何排兵布陣,行軍打仗的資料。
在一群文吏案牘勞形之後,陸廉的信息變得越來越詳盡,她擅長野外作戰,但作戰十分謹慎,比如小青河之戰時,明明能夠全殲大公子的兵馬,卻最終不曾弄險;
每個人都在忙自己的事。
一碗肉湯里只有兩三塊豬肉,再加一塊麥餅,已經足夠犒勞今天的辛苦。
豬肉被切成了小塊,除了鹽之外,沒加什麼其他的調味料,在湯鍋里浮浮沉沉,泛出一層又一層的血沫。
https://www.hetubook.com.com但他並不是這場戰爭中最不開心的那一個,因為陸懸魚比他還要不開心。
他統領數千騎兵,明明能夠困死陸廉,為何要一心一意莽上去,替蹋頓解圍?!
……這個營寨其實沒啥好建的。
於是待到夕陽西下時,雙方終於暫時中止了戰鬥,各自後退一步,警惕地開始構築自己的營寨。
有人見了便乾嘔著轉過頭去,但更多的人只是圍在鍋邊,神情專註地等著吃。
如果是藏拙,文丑尚可遣一使者,催促蹋頓進軍,但蹋頓已經用盡了自己的兵馬,後面的備用軍不過裝裝樣子,這怎麼打?
那一面面鐵質獸頭長牌,那一桿桿在陽光下閃著寒光的長矛,還有已經架起強弩的弩手,彎弓搭箭的弓手,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文丑,戰局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樣。
聽到身邊偏將一句接一句的叱罵,文丑皺起眉頭。
——況且今天的辛苦是值得的哇!
兩軍接近三百步,也就是弓箭拋射的距離時,戰鼓已經越來越急促,青州人的箭尖也齊刷刷指向了天空。
但另一部分則嚴肅得多,談及時通常也並非絲竹並奏,酒酣耳熱的場合。他們在主公還未決定南下決戰之前,也曾要求功曹參軍們將她打過的每一仗都寫在竹簡上,詳盡清晰地整理出來,用來研究這位女將軍作戰風格,長短之處。
面對這樣一支心思縝密、裝備精良的敵軍,能夠見招拆招佔到現在這個局面,高順也不得不佩服她幾分。
有人活下來,自然也有人死,這有什麼了不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