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蹋頓突然出聲了,「帳外那個小個子,讓他進來。」
誰讓東郡地形狹長呢?文丑可以每日往返百里,退回冀州軍的大營,但陸廉卻沒辦法一路追過去。
隊率斬釘截鐵地重複了一遍自己剛剛的報告,偏將看看大單于,又看看那個斥候隊率,揮揮手,讓他下去。
因此當這個斥候騎著馬,悄悄離近些瞧一瞧時,他發現漢軍也已經開始埋鍋造飯了。
陸廉的營地被蹋頓和文丑分割開了,前軍與后軍並不在一起,中間相隔十里,互相只能用烽火聯繫,蹋頓很是在意這一點,反覆要求斥候將兩座大營每一日的情況都詳細報來。
他聽過報告之後,又問了幾個十分瑣碎的問題,才讓斥候下去。
「現在不僅咱們進退兩難,」他說道,「陸廉也一樣了。」
但大單于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只是笑呵呵地指著他說,「你和你阿兄長得很像啊。」
陸廉這兩個營的士兵都好好地待在營中,不曾出來,這是分兵報給蹋頓的,因此士兵數量不該有增加或減少。
「胡說八道!」立刻有人駁斥他,「濮陽若有援兵,河面若有糧草至,必至后軍,人只會多!不會少!」
「大單于用兵如神,果然高妙!」偏將趕緊捧了一句,想想又小心地接著問,「陸廉如此為難,咱們又當如何行事?」
「后軍呢?」
身上的血跡與臟污,草席下窸窸窣窣的爬蟲,空氣中的惡臭,以及和*圖*書入夜時的燥熱,清晨的寒冷,什麼都不能讓他們睜一睜眼。
現在所有的人都看向了大單于。
烏桓騎兵車利就是這樣穿著布靴,一步步地從帳篷叢里穿過去,走向奴隸們的營地的。
這種不滿被他用目光和竊竊私語傳遞了出去,於是引來了騎兵們的一致贊同。
太陽還沒有升起來,西邊還是群星密布的夜,東邊卻已染上了一絲金紅色的光。
蹋頓這個清晨沒吃什麼奶渣或是麥餅。
這個斥候原本覺得自己這樣早爬起來,就為出去巡查漢軍動向,實在是一件辛苦的事,但當他看到瘦骨嶙峋的奴隸為他端來的朝食之後,心中的這點怨氣又漸漸平息了。
比起仍舊沉睡在香甜的黑夜裡的烏桓士兵,那些奴隸起得更早些,他們天不亮就要起身,要為騎手們準備朝食,要為戰馬套上鞍韉轡頭,要恭謙而小心地牽著牽著戰馬來到營寨的出口處,一切就緒后,目送騎兵上馬出發。
但車利不能點一卯就回去睡個回籠覺,他還得繞著漢軍的營地,小心翼翼地跑幾圈,期間如果遇到漢軍的騎兵斥候,他們這些提心弔膽的烏桓人還得趕緊調轉馬頭,撒腿逃命。
……但他都知道陸廉繼續等下去是不智之舉,難道陸廉自己不知道嗎?難道她就會如平庸之輩一般,坐以待斃嗎?
他沉默地,一口口地吃掉了酸味撲鼻的奶渣和帶了些雜質,因此格外塞牙的麥餅和_圖_書,然後一口氣喝光了已經變得非常清淡的肉湯。
蹋頓還在笑呵呵地一邊吃飯,一邊看著他。
蹋頓的動作忽然停滯了。
「后軍勢大,不能詳查,」斥候猶豫地說道,「但總覺得后軍起的煙少了些……」
「你說什麼?」
擱了一夜,肉湯里也說不定會鑽進去些別的什麼東西,但他不在乎。
……那麼斥候覺得一邊的炊煙漸漸變多,一邊炊煙漸漸變少,又怎麼解釋呢?
兩軍相隔不過數里,彼此間不管有什麼動向,都很難瞞過對方的斥候。
車利額頭上又浸出了一層冷汗。
當然,蹋頓也可以無視這個頗不起眼的細節,只要沒有親眼見到陸廉的士兵出營,就不用去管這件事。
「什麼異常都沒有嗎?」蹋頓一邊喝魚湯,一邊問,「仔細想,不要漏了什麼。」
紮營是個很麻煩的事,尤其是這種大家都在野外行軍,臨時紮營的情況下,就更麻煩些。陸廉的前軍和后軍中間隔著蹋頓的分兵,於是中軍就左右為難了。
蹋頓的聲音還是很溫和,但似乎慢了一些。
如果她不願的話,她又該怎麼做呢?
但其中的魚刺還是無法剔凈,哪怕他再怎麼謹慎地吃,只要一分神,那根小小的魚刺就滑落進喉嚨里,卡在了不知什麼地方上。
有人抱著乾柴走進去,那些木柴一看就是昨天新砍的,其實水分還沒有完全晾乾,於是一縷接一縷的炊煙升起時,即使離和-圖-書遠了也能聽到營地里傳來含含糊糊的咳嗽聲。
即使不提這一仗,以他們南下官渡以來,日夜趕路的辛勞來說,也已經讓他們根本無暇在意帳內外有什麼異響沒有。
車利大吃一驚,抬起頭時,眼圈就感動得有些紅了。
但還是有人艱難地爬起來,緊了緊自己的衣衫,又套上了皮甲,穿上了靴子,掀開帳簾,去看一眼外面仍然晦暗不明的夜空。
他也想一覺睡到天亮,最好像頭人們一樣,帳篷里還有一個香噴噴的婦人,可以枕著腿睡,也可以在半睡半醒時含含糊糊地要她為自己倒一碗茶來。
今天的大單于不吃胡餅了,廚子為他做了一碗麵湯,見他愛吃魚,特意用幾條小魚煎過之後熬了乳白色的濃湯,又在裏面加了些麵粉,煮成一個個的小麵糰,上面最後灑一把小蔥,吃起來就非常鮮香撲鼻。
所以隨著時間推移,前軍的灶越來越少才正常。
這碗湯做得的確美味,無論是細嫩的魚肉,還是有嚼勁兒的麵疙瘩,咬在嘴裏的感覺都很美妙。
但蹋頓強迫自己將注意力從那根魚刺轉移到這個斥候身上。
他只想知道,大單于要求他們探查漢軍動向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這是烏桓人的王,統領著十幾萬人!居然記得他這樣一個小人物!螻蟻!草芥!
陸廉的前軍和后軍是脫節的,這意味著他的前軍不可能有那麼多輜重糧草帶在身邊,也就意味著時間久了,前軍就得和_圖_書挨餓。
陸廉似乎很沉得住氣,兩座營寨什麼變化都沒有,中間依舊被大單于的分兵隔開,士兵們依舊困在營地里。
王帳里的人都是一愣。
這個時辰,漢人不睡覺嗎?
她不能在這裏耗下去,因為敵人只會越等越多。
烏桓大單于摸了摸下巴,「陸廉那支中軍擺明了是等著文丑的,要是不來,她又該怎麼辦?」
士兵們睡得很香,有人夢囈著罵了一句人,那聲音其實是有些響亮了,但根本沒叫醒身邊的族人。
……然後箭矢破開空氣的聲音就追過來了。
但他畢竟還是個忠厚老實的人,隊率走過來時,他立刻將頭埋下去了,沒有將心中的抱怨講出來,而是跟著隊率,起身向著營地出口走去。
當斥候帶著滿身的露水,濕漉漉地返回烏桓人的大營時,蹋頓正在喝一碗熱騰騰的奶茶,除此之外還有灑了芝麻,加了油脂的烤餅,以及一條烤得頗為肥美的黃河鯉魚。
斥候又趕緊趴在地上,一聲不吭了。
「你是莫盧家的幼子。」
這個小個子烏桓人先在前軍營附近跑了一圈,記下了營地大概的規模,長多少步,寬多少步,拒馬緇車又多少,其中能容納多少人,晨起時燒了多少個灶之類的瑣事,而後才奔赴下一個營地。
那個小個子一下子就撲倒在地上了,額頭緊緊地貼著地毯,連自己之前抱怨過的小心思也忘得一乾二淨了。
斥候依舊是在他吃飯時進來的。
太陽又m.hetubook.com.com一次升起了。
片刻之後,那個小個子騎兵低著頭,有點畏手畏腳地走進來了。
但如果她主動出擊,攻擊蹋頓的主力,她就必須做好文丑的騎兵奔襲而至,攻擊后軍的準備。
他的手忽然頓了一下,然後從濃密的絡腮鬍子里撿出一根魚刺,毫不在意地塞進嘴裏,慢慢將它咬碎。
「小人不曾見到什麼異常……」車利過了一會兒才小心開口,「小人只是察覺到前軍的灶多了……」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那片布滿了拒馬的營地里也跟著點起了炊煙,有士兵拎著水桶走過,還有人無精打采地在兩丈高的箭塔上他打哈欠,見到這隊烏桓騎兵過來,那個人立刻就精神了,指著他們大聲地嚷著什麼。
「你的隊率,所言不實嗎?」
最後這個東西刺有點多,但他還是滿不在乎地塞進嘴裏,一口一口,嚼得很仔細,直到將那些小刺也研磨成了骨粉為止。
「咱們?」蹋頓摸摸自己嘴邊的鬍子,「咱們等著就是。」
……但後面的營地也沒什麼可報的。
他已經上馬,身後一片連成一片的帳篷才剛有些聲音。
除此之外,他們什麼也沒看到。
漢人的營地里沒有那些奴隸,但有民夫。
「說實話,」他又一次端起湯碗,唏哩呼嚕地一邊吃面,一邊喝湯,「有什麼隊率想不到的,看不到的,你替他說了,省得將來他誤了軍紀,連你也一起論罪。」
「……大單于?」
「小人斷然沒有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