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閉上眼睛，黑暗向他壓下來時，他的兄長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這位烏巢的統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樓班大人還不知嗎？」淳于瓊笑道，「我軍已攻破濮陽。」
那封信被沮授撿了起來，讀過之後，沮授的眉頭就緊緊皺起來了。
他們鎮守這座糧倉，自然是有糧餉拿的，卻不及濮陽大營的士兵拿到的犒賞那樣豐厚。
「我的獵犬在哪？
「淳于將軍信中所言，此戰非陸廉之功啊。」
「有何證據？」
樓班一下子從榻上坐了起來，淚流滿面。
袁紹原本也覺得很好很舒服很稱心如意，甚至氣色都比平時更好了幾分。
到那時十萬大軍渡過黃河，南下席捲兗青徐豫數州，天下之事可定矣！
烏巢的士兵是待得很舒服的，但多少有點惆悵。
他的聲音顫抖起來，他的神情也在告訴別人，這是他絕望之前的最後一次努力——
當聽到這句半是哀求，半是質問的話語時，帳中忽然鬨笑起來，那些偏將們一個個看起來都帶著鄙薄的眼睛和快活的嘴臉。
他的兄長被袁公拋棄了。
淳于瓊捏著豬肉乾的手稍微停了一下。
兄長總是會原諒他的，兄長會用那強壯的雙臂將他舉起來，哈哈大笑著叱罵他幾句，再將他扔下來。
郡守府議事的主廳大概也是皇帝宴請群臣的地方，袁紹坐在上首處時，僕役已經在席子上安置了坐具，坐具上又加了一層墊子，力求讓他感到舒服。
他辜負了兄長，樓班想，他要將兄長送進死地了。
樓班勃然大怒，「我兄南下時，袁公和-圖-書亦曾許諾，要麾下各部配合烏桓！而今見死不救便是你們中原人的規矩嗎？！」
尤其聽說那些士兵傷亡並不慘重，甚至可以說是很輕巧地拿下濮陽，這聽起來就更令人羡慕了。
當他徑直地走進帳篷，舞蹈與樂曲一下子就停了。
烏巢這座大營，處處看起來都很舒適——每一個人感到舒適，除了樓班。
這座宅邸上一個暫住者是天子，現在天子雖然已經到了下邳，但從漆過的柱子，鋪過的地板，還有修繕過的瓦片，沉重又精美的宮燈上看，仍然能感受到一點兒大漢曾經的氣象。
……他的謀士們又一次吵起來了。
帳外很靜。夕陽西下，有士兵走過，談論著濮陽大捷的事，他們的草鞋摩擦著帳外的土地，發出模糊的沙沙聲，像草蟲的鳴叫一樣助眠。
烏巢又迎接了一批新的客人。
樓班從他們面前走過，他們望了一眼這個烏桓貴人的髮辮，便將目光移開。
「淳于將軍，官渡一失，兗州以西盡歸劉備，袁公如何渡河？！」
「為什麼無人為我哭泣？」
果然就有人開腔了。
幾名偏將有人閉著眼睛聽樂曲，有人拿起竹箸，跟著敲打節拍，上首處的淳于瓊靠在憑几上，偶爾從碟中拿起一小塊烤豬肉乾，慢慢地嚼。
「大胆！」有人立刻將手扶在了劍柄上，「胡兒安敢如此無禮！」
那個英武豪邁的烏桓大單于不滿地望著他，質問他：
東線的大公子磨磨蹭蹭，奈何那是主公的親兒子，不能罵，但西線的文丑和蹋頓的慘敗很可以被拉www.hetubook.com.com出來說一說，他們敗得越慘，越狼狽，越損兵折將，這不就越顯出許攸的能耐了嗎？
可是即使如此，他還要搖尾求憐，他還不能放棄！
蹋頓的脖子斷了，泉水一樣的鮮血正從裂口處噴涌而出，那顆頭顱似乎還在他的脖子上，但因為居高臨下地望著他，所以姿態詭異極了。
當然，即使他沒有想得那麼多那麼遠那麼美，這位主公依舊是沒什麼時間感傷的。
樓班一瞬間被恐懼吞沒了。
他是個很客氣的人，到底還是將它重新放回碟中，「嗯，那位使者也在營中休養。」
帳外有士兵跑進來，帳內有人掀翻了杯盞，氣氛立刻劍拔弩張起來。
似乎是為了表示他的客氣，還特意為他們提供了相當舒適的帳篷，請他們稍作歇息。
淳于瓊在裏面，同他的偏將們正在飲酒取樂。
冀州財力雄厚，難道調集不來大量船舶嗎？
兄啊！兄啊！樓班睜大眼睛，恐懼地望著這個一身是血的兄長，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的詰問與責備，他習慣性地跪在地上，拉扯著兄長的袍角，想要像幼年頑皮時那樣，求得他的原諒。
樓班感覺到全身的血一下子湧上了頭，「將軍兩日前便接到我兄求救，為何至今未曾出兵？！」
樓班就這樣睡著了，他的騎士們也睡著了，這原本已是傍晚，他們正可以香甜地睡到第二天清晨，同烏巢的冀州軍一起出發。
這樣一來，那位指揮了濮陽之戰的將軍就特別令人敬服。
但大單于的從弟睡得並不安穩。
「這豈非和*圖*書明證？」許攸抖了抖文書後面附著的第二封書信，「那牽招竟與劉備諸將竟皆有舊情！兩軍交戰之際，若留此等人在軍中，莫說是文將軍與烏桓大單于這區區兩顆人頭，怕是連烏巢都屯糧之機密，都要被此等背信棄義的奸賊說與敵軍！」
因此淳于瓊並沒有怠慢他們，而是告訴他們，既然軍情這樣緊急，他會儘快發兵救援的。
但淳于瓊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地揮了揮手，「不是我不想救大單于啊。」
袁紹現在住的不是帳篷了。
於是樓班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到絲竹聲傳出的帳篷。
樓班的刀也在那一瞬出鞘了！
可是當他跪在兄長的腳下，抬起頭時，卻只看到無盡的鮮血。
「樓班，樓班，你怎麼能讓我這樣去赤山？
當聽到這句話時，樓班眼裡的光徹底熄滅了。
樓班就是這樣迷迷糊糊地被領進帳篷里的，有沐浴用的熱水，有果腹的熱湯和肉餅，有擦拭身體的細布，還有更換的衣物和奴僕。
「天下皆言河北多豪傑之士，而今竟無人能勝陸廉了嗎？！」
他的中軍帳肯定是最豪華最舒適的那種，但也舒適不過木頭房子，現在張超帶領殘部撤出濮陽，大軍可以進城安置，他當然也就住進了郡守府。
誰不誇一句許攸許子遠足智多謀呢？連他自己都恨不得每天誇誇自己！
能看得出來，在烏桓人當中，他們絕對是出身高貴的那一部分，他們腳上穿的是羊皮靴，身上穿著牛皮甲，他們的髮辮上墜著一些閃閃發光的金飾，甚至連他們的戰馬都是膘肥體壯的上等hetubook.com.com貨。
「樓班，為我念誦咒語，為我焚燒衣物，為我祭祀牛羊，我要去赤山了！」
對於四世三公出身，曾經頻繁出入宮廷的西園校尉袁紹來說，這種氣象多少有點令他懷念，也令他感傷。
而兄長低下頭時，眉宇間的憤怒已經不見了。
因此樓班也沒能抵抗住床榻的誘惑，他在簡單吃喝沐浴之後，便一頭倒下了。
美中不足的是鎮守烏巢的淳于瓊是個乖覺老練的，早早就將有通敵嫌疑的牽招押送到濮陽。
「為什麼無人為我起舞？
他們沒有酗酒，幾個樂人和舞伎也沒有表演什麼禮崩樂壞的節目，絲竹聲十分輕柔悅耳，舞伎的手腕在燈火映照下，像雪一樣潔白。
然後官渡糟心的戰報就來了。
「我的駿馬又在哪？
但只要轉念再想一想，這座城池已經回到他的手中，渡河之後還有更多的城頭都將換上「袁」字大旗，這種感傷也就煙消雲散了。
濮陽拿到手裡，倉亭津已成孤軍，難道還能堅持多久嗎？
沮授不得不將信交給他，然後一個接一個地傳閱下去。
陸廉不僅大破烏桓，還重創了烏巢派出的騎兵，甚至留下了文丑和蹋頓兩顆首級。
……兄長送他出來時，曾說什麼來著？
這句話又給了這個烏桓貴族一點希望，讓他流著眼淚地望向主位上的那個中年人，想要得到一句承諾，承諾明日立刻就能發兵救援阿兄！
「烏巢重地，沒有主公文書，我不敢或離，我已送信去濮陽大營，軍中諸將皆可為我明證。」淳于瓊輕飄飄地說道，「若樓班大人若能出示主公所說『和圖書各部兵馬都當配合大單于』的公文，我亦可立即便點起兵馬，如何啊？」
不是親眼目睹死亡的恐懼，而是目睹自己既敬且愛的兄長的死亡——他因此被恐懼攫取了心神。
「樓班大人或許于中原之規不熟，因此才會這般出言無狀吧，」有偏將開口了，「淳于將軍聽命袁公，並非什麼人都可調動的。」
「淳于將軍，我兄兩日前曾派使者求救，」樓班的目光則死死地盯著淳于瓊，「他的信，可送到了？」
在同陸廉的這幾日拉扯攻伐中，他們每個人都精神高度緊張，食不下咽，夜不安寢，現在突然到了一個溫暖、舒適，而且非常安全的地方，再沒什麼比這更催眠的。
他們烏桓人被袁公拋棄了。
天色已經很暗了，士兵們有些已經睡下，有些還在洗漱，有些洗漱過了，不忙著睡覺的，在樹下輕鬆地聊天。
有偏將皺起眉頭，緊緊地盯著他。
他痛苦地看著腳邊的從弟，目光中帶著不舍與哀傷。
樓班忽然漸漸地變得清醒，漸漸想明白了一些事，比如兄長也許早已料到此事，只是要送他突圍，求一條活路而已。
袁紹坐在上面看了一眼這封急信，立刻就將它用力地丟在了地上。
他似乎很想將信收進袖子里，但下首處的許攸已經伸長了脖子，也伸出了手。
當他這樣想的時候，那夢境中的恐懼與痛苦一瞬間又將他淹沒了。
這間帳篷里甚至還有非常柔軟的床榻，這些跑了百余里地的騎士在沐浴和吃喝過後，只要身體一沾上床榻，整個人就會不由自主地陷進去。
很遠的地方有絲竹之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