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堪輿圖
第一百一十三章 麻臉陸廉

荀彧因此忽然嘆了一口氣。
比如說阿草逃學了,跑去跟隔壁家的孩子一起,在城東的水渠處釣魚玩兒,一點也沒考慮過那條臭氣熏天的排水渠能養出什麼魚。
「須得一支偏師為餌,阻袁紹渡河。」
她用眼神這樣問,但荀彧沒有回答,只是目光輕輕地移了一下。
「……嗯。」
……但冰清玉潔的荀彧似乎很注重養生,一筷也不動。
她想想,捨不得放下面碗,決定再追問一句。
「無論如何,長文既擇明主,該有一番作為,不可為兒女事自誤。」
她愣愣地看著他。
但他的兵力遠勝過她,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他就準備遍地修硬寨,打呆仗,五里一寨,十里一營的不斷將陣線往前推。
他原是徐州從事,很得劉備看重,後來派去青州,一方面是因孔融擅學問而鮮問吏治,因此陳群去了能有一番作為。
「你說說,」許攸的目光還是沒移開,「我這營修得如何?」
帳篷內的小二和小五感覺對面前這位郎君佩服極了。
……那渾然不像一張地圖,倒像一張麻臉兒。
婢女立刻好奇地發問了,「那她生得什麼模樣?」
於是兩個婢女互相看一眼,其中一個較為年輕貌美的,也較為受寵的婢女忍不住開口了。
另一方面則是看陸廉是個年少未婚的女子,覺得陳群無論出身門第,性情容貌,學識品行都堪為良配,因此想要不經意地撮合一下。
荀彧實際上說了這麼一句話,他一點也沒打算寒暄和*圖*書,並且對俊俏少年放在他面前的湯餅和小菜看也不看。
他這樣和緩地勸說著,於是對面的好友也斂容道謝,謝他開導自己,又為自己叨擾了他許久而道歉。
這個夜色中一身淺灰直裾的年輕士人看起來仍然是不開心的,但這一次不是因為那位女郎了。
她很喜歡吃這個,小二小五就做給她吃了,當然順手也帶了荀彧一碗。
如果她真的要渡河,她必須將倉亭津的守軍安排好,一同撤回南岸。
有酣睡未醒的士兵,也有在箭塔下往返巡邏的士兵。
陸懸魚剛睡醒。
陸懸魚忽然愣了一下。
他也開始在這場戰爭中建立起自己的地位了。
但她在他眼前打的這一仗足可推翻荀彧的看法。
荀彧之前一直很奇怪,陳群為什麼會跑過來。
他們都是性情克制內斂的人,喜怒鮮少形於色,喝了幾杯酒,陳群便準備回去了。
但出仕之後,許多事就很難說清了,回頭看一看年輕時的自己,只剩一地嗟吁。
許攸躺在一張柔軟又舒適的席子上,直勾勾地盯著地圖看。
婢女小心探頭,看了一眼那張地圖。
過了好一會兒后,她才終於反應過來。
河北謀士們經常在袁紹面前打得貓毛亂飛,這一點不知天下人知不知情,但作為鄰居的兗州人和青州人都略有耳聞。
荀彧還在繼續往下說。
荀彧與陸廉並不熟,不知道她平日里是什麼模樣,僅憑素日那幾次見面,只覺得這是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性情直率澄澈,沒什麼心機城府的人。
陸廉是不是蓋世名將,許攸一點也不關心。
他肯定不是來道賀的,但這幾日里不管什麼人來營中見她都會用這句話當「吃了嗎」來用,她自然也這樣想荀彧的。
陳群已經調整好他的神情了。
他實在不必離開舒適安全,有天子居於朝堂,有張飛領軍鎮守的徐州,謀一個在臧霸處幫忙轉運俘虜與輜重的差事,再不辭辛勞跑到這裏,偏又賭氣似的,連營也不願進。
「主君看得這樣專註,連一粒葡萄也不肯吃么?」
當她將這個想法告知眾人後,司馬懿立刻開口了。
「陸廉可不是個麻子臉。」
能這樣用兵的一個人,在戰場之外的地方,除了她自己刻意約束自己之外,已經很少有什麼能桎梏她的。
……真沒見過這樣不看人眼色的人啊。
但司馬懿的語氣自然極了,目光也自然極了,他好像根本不曾暗示她,她在東郡之西,佔據了這一段河道最重要的一個渡口,那麼只要另一個渡口能夠不惜性命地死守一段時間,就能最大程度延緩冀州軍渡河。
清晨的北岸大營,尚有一絲余煙。
陸懸魚想象中的荀彧應該用這樣一句話作為開場的寒暄詞。
然後他很愉快地笑起來。
許攸的目光還停留在那張地圖上。
「……長文?」
於是在許多人模糊的印象里,這些謀士們的形象也變得獐頭鼠目,面目可憎。
只是臨走之前,他https://m.hetubook.com.com望向荀彧,似乎還有些什麼未盡之語。
於是捧著面碗,已經習慣性堆起一個假笑的小陸將軍那張正要綻放的臉就僵了。
「將軍大軍渡河后,布防亦須時間。」
身側有人輕輕地剝開一粒葡萄,將裏面的籽去掉后,小心裝進冰碗里,很快盛滿了一碗后,澆上了一點蜜汁,端進了一個銀質盤子里,於是這股香甜又清冽的氣息就飄了出來,引得另一個婢女忍不住輕輕抽動了一下鼻子。
……許攸是個什麼樣的人?
——許攸也打了很漂亮的一仗,沒消耗多少兵力,拿下了濮陽和張邈臧洪兩顆人頭。
「聽聞袁紹已將兵馬分作三份,其中許攸領一軍,」荀彧說道,「將軍不當留于河北,與他相峙。」
「將軍大破蹋頓,威震河北,在下特地前來道賀。」
「既有這般好言寬慰我,文若自己也當……」
當然,荀彧是不會順著他的話題往下走,嘲笑他愚魯執拗的,他們這些潁川士人曾經在一起讀書,似乎也學到了些為人處世的道理,坐在書室里捧著書卷時,也覺得自己知道這一世該如何走。
許攸愣了一下,還真是很認真地思考一番那是一張什麼臉。
所以她若是待長文有情,他是一定看得出來的。
荀彧就是在此時渡河的。
晨光灑在滔滔黃河上,再被揉碎成稀薄的光華。
他好像有一種奇異的定力,哪怕對面是天下聞名的小陸將軍,哪怕小陸將軍的言行舉止都在告訴他,自己想聽點什麼,想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點什麼,這位郎君也依舊不為所動,保持著這樣卓爾不群的言語風格。
「等這口鍋燒熱了,」許攸終於將這張地圖看完了,轉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婢女,「說不準陸廉就要變成麻子臉了。」
那些木頭會變成柵欄和拒馬,進一步變成一座座營寨。
荀彧沒有回答她,但她也可以自己給許攸畫一個像。
渡口處數不清的大船小船,明明彼此間總還有些距離,離遠了看倒像在相互擠來擠去。
「將軍已佔官渡,袁紹大軍自濮陽而出尚需時日,正可從容渡河。」
陸懸魚注視著自己面前撤走湯碗后稍顯空落的案幾,拿起一杯蜜水,一邊喝,一邊混沌地想著這些事。
又比如說夢到羊四娘抱著孩子在同幾個婦人聊家常,一邊聊,一邊暗戳戳地打聽誰家的小姑娘性情大方,品行端正,年齡又正好與小郎相當。
小郎坐在屋子裡,一遍又一遍地在練習寫文書,寫完就擦,擦了再寫。
陸懸魚還在吃面。
「為什麼?」
她待蹋頓,是既有耐心,又有城府,減兵增灶時一絲破綻不露,派張遼突入蹋頓大營時狠辣果決。
再比如說夢到陸白穿著渭陽君才能穿的錦繡衣服,光華燦爛地站在長安的那個小院子里,正在幫眉娘幹活。
有民夫拎著桶去河邊打水,遇到拎著盆過來的中年婦人,又互相寒暄幾句。
河面燈火映照著這個文士打扮的年輕人,樣貌俊秀,談吐行止又有風度,他微笑著望向自己故友時的模樣,真是連挑剔的荀彧也和-圖-書挑不出一絲錯處。
當親兵在帳外報信,說荀彧來訪時,陸懸魚抱著自己的小毯子坐在行軍榻上,頭髮凌亂,目光獃滯地仍然在回憶她的夢。
那些從容和微笑忽然都消失了,故作鎮定的目光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如燈火一般籠罩在方寸間的悵然。
他們必定是鼠目寸光,貪婪無能,內鬥內行,外斗外行的。
她似乎做了一個夢,夢到一些瑣碎的,不值一提的事。
於是就被同心逮住拎回家一頓打,打得挺狠,哭得挺慘。
而在帳外,有十萬計的民夫即將為他兢兢業業地砍伐樹林,運送木料。
「是我自己愚魯執拗,」他輕輕地說道,「令文若見笑了。」
「將軍,該撤出河北了。」
「在我們家鄉那兒,若是燒開的油鍋里灑一把鹽,誰離近了看一眼,那張臉便要如主君這張地圖了。」
荀彧忽然靜了一刻。
但陸懸魚見過荀諶,見過郭圖,這兩個人壞心眼可能是有的,還不少,但肯定不是獐頭鼠目的醜八怪,更不是什麼外斗外行的蠢貨。
而他選的那條路,已是不可說了。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有人從船上往下潑污水,下游處又有人含糊地罵了幾句。
昨天晚上的肉湯煮過牛羊肉,還煮了魚,鮮固然鮮,屬實嘌呤炸彈,但煮開了把麵條下進去,出鍋再灑一把蔥花,清早起來熱氣騰騰的吃一碗,這就很提神醒腦。
許攸根本沒注意,他還在盯著那張地圖看。
那碗湯麵,荀彧一動未動,於是撤下去被趙六端跑了。
「長文,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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