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堪輿圖
第一百二十一章 紅日

但他竟這樣客氣!
但他奔走籌謀,平定兗州,終於令主公成為了一位諸侯,這是毫無疑問的。
「使君!東北處三十裡外有冀州軍至!領兵的是許攸將軍!」
那切成薄片的魚肉,還在微微跳動呢。
那些人都會趕來,都會想要為前日赴了那場鴻門宴的賓客報仇。
他穿過了湖泊,穿過了大澤,他看到有百姓在斷壁殘垣間點起枯枝取暖,看到有士兵敲著焦斗在營中走過。
路邊清洗血跡的老僕們死死低著頭,手中的活計更利落了。
夏侯惇接過絲袋看了一眼,「是程仲德的信,且容在下——」
只是他不自覺地將手伸向放在一旁的佩劍上時,對面這個小個子主將忽然極其敏捷地跳了起來!
他的思緒變得越來越清晰,於是許攸的熱情再也掩蓋不住那種詭異。
於是夏侯惇又只能喝了第二盞酒,改口喊了一聲子遠。
他很興奮,但還有些莫名的擔憂,因此想要藉著這中秋的冷風讓自己激蕩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細細地想一想,還有什麼不足之處沒有。
有人在他們身邊經過,他們也不抬頭。
霧的後面,必定是一輪金色的太陽!
但如果她到了鄄城,又該怎麼樣呢?
只是缺了些民夫,他想,再來點糧草就更好了。
似乎是年紀大了,一夜未睡的緣故,他的心臟忽然猛烈地跳了兩下。
程昱的目光根本未曾分給城下那些瞪視著他的鄄城世家,他甚至也不屑去看許攸那支華美如彩虹一般的兵馬。
而程昱身邊除了十幾個僕人之外,再無任何護衛。
他們都低著頭,看不清長相,但都和*圖*書是一樣的頭髮花白,都是一樣的衣衫襤褸,所以看不看得清長相也無關緊要。
有騎兵跑進城門。
美中不足只有一點。他還未曾攻下倉亭津,沒有渡口,就沒有許多船舶,冀州的糧草也就不能很快地送過河。
「綁了!」他高聲嚷道,「連同他軍中那些偏將功曹,參軍司馬,一起綁了!」
因為程公還不曾下了城頭。
程昱自己也覺得自己是與旁人不同的。
他剛剛走出數十里,程昱為什麼要給他送信?
——可是,那是什麼?
但程昱將目光轉回來,心情好極,「元讓這批援軍送到主公營中,到時劉備不過囊中之物罷了!」
「曹公與我是多年的好友,我與元讓,也是多年的相識!今日又見元讓,我心中歡喜極了!」許攸大聲說道,「一定要敬你這一盞!」
他自覺表情一點變化都沒有,甚至臉上還帶了一絲笑意。
陸廉已經南下,這不假,但主公與劉備尚未分出勝負,兗州士族是不敢公開投向她的,況且她剛到陳留,想要兵臨鄄城還須時日。
程昱恍惚地點點頭,那名騎兵又繼續大聲彙報下去:「夏侯將軍聽聞,便駐足暫歇,派人送牛酒去迎許將軍——」
程昱對自己的安危都置之度外,除了主公之外,還有什麼事值得他匆匆忙忙地追來送信?
不僅旌旗美麗,士兵們穿得也那樣整齊氣派,軺車上下來的主將也是個十分熟悉的人,親親熱熱地握了他的手,令他到士兵們布置起的帳篷里歇息片刻。
「什麼信?能重過你我這片刻相聚?」許攸不容置疑https://www.hetubook.com.com地說道,「你我既剖心析肝,便莫理這些浮辭為上!」
——那不是夏侯將軍帶去的兵馬?!如何換了「許」字大旗?
他的前軍既然渡了河,為什麼要困守河邊?正可以從容地展開陣勢,令冀州軍繼續向前,隔開青徐。
有人在清洗城中石板路上殘存的血跡。
夏侯惇那張平素總是淡淡的臉,不由得浮起了一絲略有些困窘的紅。
一隻手伸過來,將他按在了坐具上。
夏侯惇的援軍只停留了片刻,那支長長的,旌旗如彩虹一般美麗的冀州軍就追了上來。
天子已經到了下邳,但鄄城還有皇后和小皇子,程昱想,他們是斷不能交到劉備手裡的,必要時可以綁了帶走。
他看到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一座山峰陡然而起!
夏侯惇又喝了第三盞酒。
他是想不到許攸竟然這樣客氣的,畢竟現下主公受困襄城,兗州各郡縣多有不臣之心,他困守孤城,還要仰仗冀州軍的援手,因此送去牛酒時,已經想到許攸那一副傲慢嘴臉。
那是一個嶄新的未來,是神明向他許諾過的,光耀璀璨的未來。
老人站在泰山頂上,靜靜地聽著四面的山風。
天氣很好,下過雨的土路在太陽下漸漸凝固,重新變得堅硬,因此車輪走在上面也不算特別顛簸。
——程公?程公?!
程昱站在城門上,居高臨下地目送夏侯惇離開后,並未立刻回到自己的府邸。
他一整天不吃不喝,就站在城頭上,誰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誰也不知道那片廣袤而寂寥的田野後面有什麼值得看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景色。
「我將兵卒盡皆帶走,」夏侯惇終於開口了,「仲德孤身守城……」
他看到有濃重如血一樣的霧,就在峰頂,擋住了他的視野!
月色鋪灑下來,整片大地好像都慢慢睡著了。
有人匆匆忙忙地上前,拽開了那個小姑娘,還有人奪下了包裹。
這個老人的瞳孔一瞬間鎖緊了!
——有許多人打著白旗,向城頭而來啊!
他慢慢地抬起頭,用僅剩的那隻眼睛謹慎地盯著對面的中年文士。
他從少年時這樣篤信,一路籍籍無名地走過青年時,壯年時,直到鬚髮皆白,直到他魁梧的手臂再也舉不起什麼重物。
但許攸是個又精明,又有好運道的人。
再然後的腳步聲變得雜亂起來,有人在喝罵,有人在低聲哭泣……
他的車裡墊了許多墊子,讓他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軺車上,眼睛半睜半閉,看著前面像彩虹一樣的旌旗翻過山嶺,看著旌旗下氣勢恢宏的大軍匯聚成一條鋼鐵般的長河。
那裡有什麼呢?
可是城頭的守軍沒辦法偷懶,今夜不行。
「許將軍——」
當酒力漸漸湧上心頭時,這個最為曹操所倚重的武將並沒有如許攸期望那般,昏昏沉沉地醉倒。
「那是什麼?」
雖然帳篷是剛剛從輜車上搬下來的,但就在兩人敘舊時,僕役已經整治出了一桌十分精雅的小菜,有蜜餞,有肉乾,有油鹽收拾過的新鮮菜,有從帳外剛剛拿進來的,滾燙流油的烤肉,甚至還有一瓮活魚,兩個人剛坐下,廚子就將魚膾和肉醬端進來了。
他手腳並用,踏上女牆,奮力地向著那輪紅https://www•hetubook•com•com日,向著他的主公而去。
「夏侯元讓何其愚也!」他呵斥道,「你,你快回去報信!告訴他!速行!速行!切莫駐足!」
隊伍忽然變得有些混亂。
他們必須一板一眼地在城頭上走來走去,輪班換崗,像一群蠢貨似的。
忽然又有了一連串的慘叫聲。
先是馬蹄聲走過,偶爾有鎧甲摩擦鞍座發出的聲音;
夏侯惇含著眼淚,喝了一盞酒,許攸又立刻為他斟滿了。
這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滿懷壯志地向上攀登,哪怕鋒利的石頭割破了他的手腳,也一刻都不曾停歇,他心裏沸騰著一股少年般的激|情,他虔誠如同一個初生的嬰兒,他的眼睛里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那一輪山頂的紅日——
這個夢聽起來多少有點神異,於是漸漸的,有人看程公的目光就不同了。
當審榮的分兵開始進攻倉亭津時,許攸並不曾駐足不前。
「我喚你元讓!你喚我什麼!」許攸很氣憤地嚷道,「竟這般疏遠!」
「那是我家的糧!貴人!我妻女也要一條生路啊!」
忽然有個嬌小的身影穿過他們身旁,撲進了隊伍里,「阿耶!阿耶!你將這包餅子帶上!」
有太陽?
——太陽終於升起來了!
有兗州兵匆匆忙忙地跑到營地來,被許攸的親軍攔下了。
「你這蠢物!」那小女子的父親破口大罵起來,「這是給你和你阿母留下的!快拿回去!」
但這個須髯皆白的老人臉上一絲懼色也沒有,他的目光迎著晨曦,染著金紅的色澤,狂傲極了。
他的精魂便離了這座正漸漸死去的城池,乘風向東,飄飄蕩蕩。
有人這樣驚呼。
只有許攸m.hetubook•com•com
只有城頭上還有火把,燃燒著刺鼻的桐油氣味,嗶嗶啵啵的發出幾聲爆裂,顯得這個夜更加靜謐安寧。
遠處的煙火一縷縷隱在黑暗裡,近處的火光也漸漸熄了。
他死死地盯著那片夜色,似有山風拂過他的面頰,有山神的低語在他耳邊響起。
一身戎裝的武將望著這一幕,嘴唇輕輕地抖動著,卻說不出話來。
城中的大戶是殺不絕的,他們的僮僕部曲被帶走,但他們還有族人,還有旁支,甚至如果不能籠城的話,附近郡縣還有許多親故。
當程昱想到「冀州軍」時,他的眉頭忽然皺了起來。
又有長戟的柄砸在地上,發出沉重而可怖的聲音;
而後有旌旗在風中發出獵獵的,頗為威風的響聲;
「我就知道這城中是有糧的。」有個聲音冷冷地說道。
他的心臟也開始無法抑制地猛烈跳動,每一下都如一柄大鎚,砸在他的胸口上!
他離那一輪紅日只差一步。
但他也不必太擔憂陸廉,畢竟冀州軍已經渡河,袁紹的親軍必不會如烏桓人一般……
既不抬頭,也不作聲,好像對外界完全失去了反應。
「主公軍勢若能復振,」他冷笑道,「那班鼠輩豈敢造次?!」
有泰山?
——那是誰的旗幟?
這樣的一個夜晚,連守軍也不願意兢兢業業地巡查,他們更想找一個女牆下的角落,搬出自己藏起來的一袋乾草,舒舒服服地靠在上面,藉著這清幽但還算不得十分寒冷的良夜,悄悄打個盹。
程公原本不叫這個名字,他見到主公之後,便說自己夢到了登上泰山,捧起一輪紅日。主公曾言「卿當終為吾腹心」,因此才為他改名程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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