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配!審配!汝子若死,汝哭是不哭!」
「沒見著好東西是不是?」胖僕役罵道,「這都是我家主君擊破陸廉所得!看瞎了你的眼睛你也摸不到!」
審配沉默地看著他,後者下了車,走近向他行了一禮。
「我聽說許子遠這幾日遣人歸鄴,」他說,「正南何不去瞧一瞧?」
她們脫掉了綾羅綢緞,扔掉了珍饈美味,又將綴滿珠玉和寶石的首飾裝進匣中,一心一意地穿起粗麻衣服,為審榮服喪。
「你這賊人!好大的狗膽!連我們許家的東西也敢——」胖僕役上前正準備給他一腳時,那根拐杖突然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圍觀群眾們驚呼一聲。
他們就沒聽說過,那個殺豬出身的女將窮得整天在和自己手下的文官武將們互相刮嗎!她會有這樣一車接一車的綢緞,一車結一車的銀錢,一車接一車的金珠美玉嗎?!
偏將一瞬間驚呆了。
那也是個正在守孝的人,雖然未著縞素,但不同尋常的服飾還是令審配多看了幾眼。
「審配!」兄長目眥盡裂,「你——」
但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安排審榮上戰場的那個人,一滴眼淚也沒落。
健婦營的女兵們在哭,但未嘗不是贏下這場大戰之後的宣洩。
「再造。」
那些運戰利品回來的僕役立刻瞪起了眼睛。
因此僕役上下打量幾眼,大聲呵斥他後退,退到人群里去。
「聽聞許子遠原本欲薦辛毗。」審配說。
那傻小子和_圖_書雖然不是什麼領兵的材料,但只要老實,就夠用,剩下的事交給那些偏將,他穩坐中軍,等著功勞就是。
荀諶忍不住笑了。
直到審配斂容向審榮的棺槨行了一禮,匆匆離開之後,靈堂里依舊死一般的沉寂。
這話也許是在嘲笑許攸,但更是嘲笑他的侄子!
士兵們有些想不到他穿甲的樣子,然而當他穿上鐵甲時,他們又覺得他的確是個很有氣勢的人。
戰爭開始之後,每座城池,每座小鎮,甚至每個村莊,都有這樣打扮的人,它因此變成了冀州街頭逐漸司空見慣的東西。
他的兄長不哭了,也不罵了。
……但許攸沒辦法喜歡他。
他還很勤勞,當他接手了這支軍隊后,立刻不眠不休地開始處理軍中庶務,檢查營寨、兵刃、鎧甲、士兵的狀況,以及攻城器械的質量。
箱子里裝的像是水,又像是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可是離近了看才發現,那是一匹匹華美無比的綢緞。
……瞧他家好大陣仗。
而在審家幽深的宅邸里,婦人們的哭泣則更加純粹。
「怕什麼,」他說道,「反正花的都是審正南的家私,咱們好歹將倉亭津打下來,豈不比許子遠更對得住他?」
「審公!審公!」
後方發生了什麼,別說陸懸魚和陸白不知道,連許攸都不知道。
靈堂里所有人都傻傻地看著這個讓他們憎恨懼怕,但又無法不依靠的人。
有僕役不小心摔了一跤,和*圖*書一聲悶響,那隻摔在地上的箱子就敞開了蓋。
審配家辦喪事,許家每天卻是賓客盈門,每天都有道賀的,送禮的,攀關係的,求辦事的,連他家門口的僕役都跟著吃出了一張圓圓的胖臉,腆著肚子斜著眼睛看人——當然,那些有資格登門的多半穿著華貴,氣度不凡,僕役也都能一眼認出來。
他有了一份功勞,審配那裡就有一份人情,許攸撈錢就可以撈得更加快樂,家裡人的生活質量也就更上一層樓。
那人聽后不置可否,「主公欲得倉亭津,等不得許久。」
「我兄如何也作此女子態耶?」
但這個走到許府門口的中年瘦乾兒……他們是真的認不出來。
那烏泱泱的一群人頭湊過去,忽然「哄!」的一下都炸開了!
現在原封不動地又被送回來,連箱籠上刻著的「審」字都不曾擦掉啊!要說這是戰利品,還是陸廉的戰利品?!
她們勝了這一場,因此獲得了哭泣的資格。
他想要暴怒地說些什麼,甚至後悔手邊沒有一根手杖,可以將來客打回去。
他本人雖還領兵在外,但他的家眷可都在鄴城啊!
身上有幾個鞋印兒的審配冷冷地看了他們一圈,又看了看那一堆箱籠,還有那匹錦緞。
因此那樣一個風華正茂的好兒郎上了戰場,送回來的竟然是他的棺槨,這怎麼能不令婦人們傷心哭泣呢?
他們合該這樣舒服安逸而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啊!怎麼有
www•hetubook•com.com朝一日,他們的家產,他們的兒郎,甚至他們自己,都要為這份信任付出代價呢?!
在這些工作都結束后,這位統帥站在距離范城一里之外的地方,微笑著仰起頭,注視著那座他曾經攻破過的城池。
以他許家的聲勢,敢對僕役動手的人,別說黔首,哪怕是個尋常士人,那也是必須打死算完的。
「許將軍曾造了些衝車雲梯?」
一條街的人都在注視著這一幕,一條街的人都在竊竊私語。
那人沒吭聲,還在那裡盯著看。
審配的鬍子白了一半,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那張臉因為瘦了一圈,更顯得有些形銷骨立。
那一眼奇特極了,裏面似乎藏了嘲笑,憐憫,洞若觀火的冷漠。
那人將手籠在袖中,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我審家有何功勞,能得明公看重,能治百萬家貲?!」審配厲聲道,「莫說我子,若明公有所差遣,你我都當如三郎這般!」
審配的臉一瞬間黑了。
……當然,新來的那個人要論打仗也挺靠譜。
審配憤怒得頭髮都要豎起來,可就在許家人匆匆忙忙跑出來迎客時,他已經帶著身上的鞋印兒走了。
他們不僅有錢有地位,甚至還可以幹些為非作歹的事。比如哪裡有殺人犯,被官服追捕通緝時逃來投奔他們,只要審家人一點頭接納了他,官府再怎麼不甘心,也只能悻悻而歸。死者的家屬再怎麼哭瞎了眼睛,天下也沒有一個m.hetubook.com.com公道給他們。
審配很不滿,剛想出言質問時,那人忽然又開口了。
那也是個看起來有點像審榮的青年,但比他更俊美,似乎也更文弱。
但都被審配果決地送走,充作軍資了。
但他最終只是嘆息了一聲。
許攸先為主公收濮陽,又為主公奪鄄城,現下半個兗州到手,又將陸廉阻在陳留不得寸進,這樣戰功赫赫,誰聽了不嘖嘖稱奇?
當審配匆匆走出門時,正有車馬來到。
至於要不要告誡他們低調點,謹慎點,規矩點,不要張狂,不要驕縱,不要仗勢欺人……
那一下落在眾人眼中,但誰也沒有出聲。
她們為審榮而哭,哭得雙眼紅腫,聲音嘶啞。那是她們孝順恭敬的子侄,她們寬仁友愛的兄弟,她們溫柔而又多情的夫君。
所以他根本沒把後方的事放在心上,他很忙,一心都在怎麼困死陸廉這裏,順帶煩惱一下自己的信寫晚了,負責接任審榮的人選到底不是他所選的那一個。
……場面原本可以並不混亂的。
當他看到那位正在為兒子而哭泣的父親時,審配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幾乎可以稱得上不解的表情。
那正是他夫人最心疼的一隻箱子,裏面裝的錦緞幾十萬金也未必能買得到。
車隊一眼望不到尾,上面裝滿箱籠。
……瞧個什麼?
那個瘦乾兒又上前一步。
審家是靠袁紹攢下這偌大家產的,這一點不錯。
因此那一大群許攸家的僕役頃刻就將那個人淹沒了。
「是和*圖*書
。」
光天化日,就在鄴城的街頭,他們就是要打死這個人給大家看看!
這人穿著半舊的灰布袍子,頭上也只有一條舊頭巾,拎著一根明顯很不順手的拐杖,身後也沒有隨從,一步步走過來的。
當他走進靈堂時,他沒有落淚,更沒有拄著拐杖,他的背直得像一棵老松,看向那些女眷的眼神里充滿了蔑視。
可是,可是!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許家所有人都在後退,有人是自己往後退,有人還有三分不服氣,被別人扯著後退,還有人尖叫起來!
那個看起來比他更蒼老的人錯愕地看著他,習慣性地向後縮了一下。
要說這些都是許攸自己的犒賞和祿米,那就更是無稽之談——審配就是鎮守鄴城,負責軍需錢糧這些事的!
每一輛車都要在門口停下,等僕役將一隻只箱子搬進去。
「三郎為明公而死,死於沙場,為其幸也!」
但他卻忽然狂怒,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指著審配破口大罵起來!
他聽說審榮戰死之後,很是嗟嘆了一陣。
「是我誤了許子遠,」他說,「他薦三郎為將時,我該勸阻才是。」
但他的氣勢還是很足。
兄長罵得這樣惡毒,審配卻並沒有羞愧、畏懼、亦或退卻。他緊緊地盯著他的兄長,還有那些也跪在靈堂里,驚恐注視著他們的子侄們,他兇狠的眼睛和聲音都像是要燃燒起來一樣。
他身後有一群人,也在伸長脖子圍著看。
……怎麼可能?許攸就不是一個謹慎低調的人啊!